但这问题并不十分严重,只要定期服用黎族祖先配出的祛毒配方,内力很快就能恢复。
“慢着。”王霏从袖中摸出了一个白玉小药瓶,却又推开了三的手,含笑道:“延郎,药在这呢。可是,霏娘想叫你应承一件小事。”
“什么事?”三眼中寒光一闪。
华苓从旁侧看得清清楚楚,这个男人看王霏,却又哪里有多少温情成分呢,倒更像仇人看仇人些。华苓打了个寒噤,呆呆地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对有情人,只觉自己好像朝着无限黑暗、无限深的一个深渊坠落了下去。
王霏的眼神转向了华苓,微笑道:“延郎,让她走吧。苓娘不属于这里,她还小,应该过些好日子。延郎,你答应我,让她走,我便将解毒药与你。”
“霏娘!你莫要胡闹得太过!”三对王菲的胡搅蛮缠,不耐已经达到了顶点,右手一巴掌扇在了王霏面上。他用劲极狠,打得王霏整个上半身摔在地上,散乱的发髻彻底散开了,遮住了王霏的面颊。
王霏伏在地上,细细碎碎地哭了起来。“我就知道如此……延郎,延郎哪……说什么只爱我一个,后半辈子都要与我好好过,后半辈子定会好好待我,都是假话!不过拿你两颗药丸,不过与你开个小玩笑,你就愤怒至此,在你眼中,我王霏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罢了,你这样待我,我养这孩儿又有何用,不若两母子一同赴了黄泉,干干净净去了,一了百了……”
华苓睁大眼睛缩在一旁,死死咬住了后槽牙。在她想开口的时候,她看见了王霏递给她的眼神。王霏并不希望她出声,所以即使有再多的话想说,华苓也绝不敢破坏了王霏的筹谋,她已经明白了,这个姐姐在拼尽所有为她谋一条生路!
妇人嘤嘤哭泣最是叫人心烦意乱。这个妇人又不是寻常妇人,她在年华最好、容光最盛的时候嫁给了自己,并且,也始终是一心一意对待自己的,即使到如今饱经波折,又回到他身边来,也依然是一心待他好,为他孕育了孩儿,平时温柔小意,无不周到。这样的一个妇人,在他面前耍点小心机,想做点小事,给自己长长脸罢了,是可以原谅的。三的表情缓和了下来,他单手将王霏扶了起来,抱在怀里,竟也不去夺她手中药瓶,只是轻轻地拍抚她的脊背,温柔地说道:“莫哭了,莫哭了……我说过要一辈子对你好,怎会是假话。你我自年少相识,注定要做一辈子夫妻的。好,霏娘想让苓娘走,就让她走罢。……我现在就叫人备马车,将她送出去,将她平平安安地送回家去,这样可好?”
三看了华苓一眼,眼光闪了几闪,立时便吩咐左右道:“都还傻站着作甚!还不快去备马车!”
王霏靠在三怀里破涕为笑,点头道:“延郎,总算你还对我有些好。这便了了我和谢九娘小时的一份交情,我给她一个机会回家去——但我却又不愿叫她那般轻松便能归家,延郎,你可知我想如何?”
“霏娘想如何?”
“将她放逐进暗河里。从此谢九娘与黎族再无干系,她不许来寻黎族的事,黎族也不再去关心她,这样可好?”王霏笑着说道。“能否在那暗河里寻到路重见天日,就看她的运气了。”
华苓睁着眼睛凝望着王霏和三两人,大颗大颗的眼泪,如同珍珠一般源源不绝地滚落。她哭得甚至出不了声,但没有人看不出这个可怜的女郎是何等样的难过。
一旁的两名侍婢、三带来的几名属下面露惊容,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还以为这霏娘子作这一出戏,是为了这谢九娘好,想叫她离开这地下洞窟的,但霏娘子竟要求让谢九娘从暗河离开,这和直接让谢九娘去死,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在这地底下的洞窟四通八达,联通了好几个暗河入口。但那暗河极为狭窄,只能容纳坐一两人的柳叶小船经过,又水流湍急,河道中大大小小的岩石犬牙交错,一不小心就会船毁人亡。谢九娘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女孩子,便是聪明灵巧到了天上去,也不能在那等恶劣的环境下挣出一条命罢!
“好,就依你。”三面露悦色,非常爽快地命人准备了起来。
下人们都能想到的事,三如何想不到?王霏如此作派,倒叫他也不由在心里道了个好字,心道王霏虽然胡搅蛮缠了些,心里毕竟是向着他的,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这天下还有谁能打败他?一时不由豪情满腹起来。王霏要求将谢华苓放逐入暗河,是既能全了她在故人面前的脸面,还了人情,也考虑到了他的想法。不然,谢九娘已经在黎族这处堂口中呆了这半年,以此女的聪慧,耳濡目染,必然已经知晓了黎族不少机密之事,三怎么肯如此轻易放她离开?但如果放此女离开,只是让她苟延残喘片刻的话,自然又另当别论了。
在数支火把的照耀下,黑洞洞的、狭窄的暗河入口,就好象一张待噬人的大口慢慢张开了。
“延郎,略等一等。”三已经命人将华苓推搡到了窄小的柳叶小船上,还命人将她的双腿捆在船身上,立刻便要砍断缆绳让她顺水漂走的时候,王霏婷婷袅袅地走了上来,轻笑着说道:“九娘,临行之前,姐姐还有两句话与你说。”
“姐姐……你说,小九……小九听着。”华苓跪伏在小船之中,压根止不住的泪水涟涟地从眼眶里冒出,模糊了她仰头看王霏的视线。
王霏轻轻俯下了身,冰凉的双手执住了华苓的手。华苓依稀闻到了一阵清新的桃花香气,感觉到手里被塞进了一颗体积极小的东西,她本能地握住了。
王霏抽回了手,姿态文雅地立起身来。她笑着问道:“小九可怪姐姐无情?”
“不怪,小九不怪。真的,不怪……”华苓拼命摇头。她使劲儿握住了手中的物事,睁大眼睛看清王霏的容貌。即使王霏不说,她也很清楚,只有暗河,才是她唯一的生路,若是照三的意思,驶马车将她送回家中的话,三能左手将她送回去,就能右手她带回来,不过再入虎口罢了。
“那就好……”王霏道:“小九,既生为四姓族女,便该有我四姓家族的气性,你可知晓?”
“小九牢记在心。”华苓以拳背蹭去眼泪,在船头伏身拜下。“姐姐保重。”
“好了,就到此罢。”三并不乐见这样的光景儿,甚至可以说,王霏提到了四姓,让他心里颇不舒服,于是沉了脸色,夺过左右手上的长刀,三两下就砍断了系船的缆绳。
暗河虽窄,水流却急,载着华苓的小船,很快就被冲进了黑暗中去。
“右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将我胡狼的徒弟送进暗河里去!”胡狼此刻才接了报,大怒之下匆匆赶来,不顾体面地冲上来抓住三拳打脚踢,高声喝斥道:“谢九娘如今是我的徒弟,是我葺貌堂麾下!怎轮得到你来处置,便是教你处置,她并未做错甚事,怎能叫她去那暗河之中送死!果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这新罗棒子好狠的心!我要杀了你!”
“还不快拦住这疯子!”三闪避不及,很是被胡狼铺头盖脸地打了几下,左眼的眼眶都有些肿了起来。
胡狼喝骂不止。
王霏含笑看着这一切,只觉腹下一阵疼痛的温热流出,迅速地沾湿了绵裳下摆,整个人仅剩的一些儿元气,也好似一并跟着泄出了身体。王霏的婢女很快上来扶住了她,紧跟着发现了她的不妥,惊道:“夫人这是怎地了,面人儿似的!”
三也不由有些紧张,叫人将王霏扶出了风大而阴冷的暗河口,堂口中一时只有胡狼算是个医者,说不得还是叫了胡狼来看王霏的身子。王霏的落红多得染遍了他们经过的整段路。
“她是服了圣水。”胡狼连脉相都不必细摸,只需把王霏的脸看上一眼,便幸灾乐祸地确定了:“右使大人,这妇人腹中的孩儿流掉了!谁给她吃的圣水!圣水,圣水,谁告诉她那是能吃的好东西?哈哈,哈哈,右使大人,看来你还当不了爹啊!”三没有经过他同意,就将他的良徒坑害了,胡狼是真的极其愤怒的。此刻发现三后院失火,给他生孩子的女人好似是自个儿将圣水吃下了肚子去,如此的会给三添堵,怎不叫胡狼幸灾乐祸、大笑上三年!
“你做了甚!霏娘,你做了甚,将我孩儿落了!”三狂怒地咆哮,“是谁!是谁教你这样做,是谁教你来害我!”他忽然静默了片刻,揪着柔弱的王霏将她的上半身提了起来,咆哮道:“你这无耻、无情、千人骑、万人压的蠢妇!你老实告诉我,你可是不曾想过要将这孩儿生下来!你从头到尾都在蒙骗于我,是也不是!”
王霏吃力地动手,从袖中摸出了那小药瓶。她打开瓶塞,将里头仅剩一颗的药倾倒出来,指头大的黑色药丸滚落在丝被上,滴溜溜转了几转。
王霏的脸上是笑,是一种好似愉快、又好似带了无尽轻蔑的笑意。她慢腾腾地说道:“延郎,药只剩下了一颗。你说你爱惜我,我们要作一辈子的夫妻,如今我也吃了圣水,你也吃了圣水,你可愿将此药先让与我?”
“药怎会只有一颗?!”三的心思是何其灵活,立时便知道,王霏定然是将一颗药给了谢九娘,立时怒上加怒——这贱妇,定然是背着他筹谋准备多时了!
胡狼幸灾乐祸,口中啧啧有声,袖着手在一旁冷嘲热讽道:“哎哟,哎呦,这不是市井间最恶俗的戏本子?右使大人,我告诉你一声,如今你这小妾才落了红,身子骨弱得不行!她又吃了圣水,若是不立时将解毒药服了,怕是活不过今日!而右使大人嘛,身强体壮,便是吃了些圣水也无甚大事,再等上十来日,从北边堂口制得的解毒药送来了再服用,也就是内力上有些影响而已。兀那妇人,想活命的话,还不快快求你的情郎!”
却见三面沉似铁,他一伸手将药丸取在了手中,立时便咽了下去。
王霏眸中仅剩的一丝光彩,也随着三这一举止消亡了。
“你我成婚数载,始终形影相随,鹣鲽情深……便是我现在回想,那时候,你待我也绝无一丝半点不周的,延郎,我多谢你……”王霏说。纵然三恶颜相对,她的表情却依然分外温婉,含着笑意说道,“旁人都道我王霏性情温软可人,其实不然。我自小便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四字。我与你,作过两轮夫妻,恩爱缠绵过,则我为人妻子的,为你孕育孩儿,方算得恪尽妇道。但你欺骗于我,害我堂堂王家女,沦落尘泥,不得善终,我不生你的孩儿,叫你断子绝孙,倒也能算恩怨分明了罢。”
“你这贱妇!贱人!原来你竟抱持了此等心思!亏我辛苦将你从江南带回,锦衣玉食细养,教我的用心原来都喂了狗!”三已经气得浑身颤抖,面目扭曲充血,骇得连一旁见多识广的胡狼都不敢细看。
“况且,你原来……竟是新罗人,图谋害我家族,害我大丹!我王霏乃是大丹金陵王氏族女,祖上世居金陵,代代都是最为出色的大丹子弟——这中原,是我大丹人的中原!我王霏怎会为虎作伥,生下你新罗人的血脉!你想得美!”王霏虽然已经衰弱之极了,面上却浮着一种最是轻松的笑意,她看三的眼神甚至是轻蔑的,言辞犀利,句句掷地有声,显露出了少见的正气和锐气。
三几近癫狂。他何曾想过,这从来只会在他的臂弯之间巧笑倩兮的女郎,心中竟藏了这许多事,竟说得出这样的一番话来?王霏此刻所说所做,无异于将他的脸面一扇再扇,一踩再踩,他身为八尺男儿,自诩英明,也不过被一个小小妇人耍弄在指掌之间罢了。他将王霏提了起来,一手掐住了她的脖颈,“贱妇,我杀了你!”
“原来……天意弄人……”王霏在喉间谓叹。她已经不再看得见任何人了,她的双眸模糊地凝望着某处,后来便合拢了。
昔日金陵世家最美双姝之一,从此香消玉殒。
三本是恨极了王霏,但王霏一死,数日之间,却也好像缺了水的植物那般,迅速萎顿了下去。胡狼心挂华苓,后又命人举着灯笼火把,沿着暗河搜寻华苓踪影,只是遍寻不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