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姨娘三个字落在甄真耳朵里,像三根针似的刺人,刺得她喉咙生疼。就算全京城都传说平南侯夫人不贤良又怎么样?人家仍旧是正室。而她,被人叫个甄姨娘都算是抬举的。王府里的侍妾,其实跟普通人家的通房丫鬟差不多,根本连个名分都没有的。
林氏看甄真是个不着调的,一手拉了孟瑾,一手挽了顾嫣然:“那边桂花开得实在好,我们过去瞧瞧。嫣儿你如今这样,还是该时常走动几步,等到生的时候才有力气……”一边说,娘儿三个一边就起身往旁边去了,留下甄真尴尬地站在那里。
王娴也坐不住了,眼睛在人群里寻找王尚书夫人。如今娘家人极少登门,她纵然有事也找不到人商议。难得今日桂花会,晋王妃本不想带她来的,是她求着过来的,就是想找继母和妹妹商议商议。
“你若想去看桂花,去就是了,只不要走得太远。”晋王妃将她坐立不安的模样看在眼里,暗暗冷笑了一声。她当初看上王娴,一则因着王家之势,二则是看着王娴懦弱本分。想不到这家中被欺凌得一声不敢吭的,嫁了人之后心倒大起来了。只可惜是个蠢货,空有心思却无手段,居然还会去倚靠王尚书夫人,真不知这心是怎么生的。
如今钊哥儿在她膝下养着,小家伙又结实又活泼,孟瑾识趣,每五日才过来看看孩子,看两眼便走,并不多说一句话。如此将孩子养大,自然会亲近她这嫡母,纵然将来知道自己另有生母,也不会置生母于嫡母之上了。
而铭哥儿身子弱,时常生病,虽比钊哥儿大许多,却还没有钊哥儿有劲头。王府里下人们私底下悄悄议论,都疑心晋王长子能不能长得大。议论得多了,难免有几句飘到王娴耳朵里,王娴便更慌了。
景泰公主既然来了,王姝自然离得不远。上回在宫里闹出核舟的笑话来,景泰公主少不得迁怒王姝,骂了她一顿。但主意是她出的,王姝不过照样执行罢了,景泰公主骂过了,仍旧跟王姝厮混。
王娴远远看见王姝跟景泰公主在一起,不敢过去打扰,转眼又见王尚书夫人在不远处跟人说话,便悄悄借着湖石的遮蔽走近去,便听王夫人正含笑道:“……小女愚钝,诗书女红都学了,只是不精。好在孝顺,每日里陪着我,倒不寂寞。”
纵然是王娴这样的,听见这话也在心里暗暗冷笑。王姝确实是愚钝,琴棋书画,女红针线,她并没一样精通的,只是拍马之术,旁人赶不上。说到品性,那真是除了孝顺之外,什么温柔和顺之类,也没一样拿得出手,不说孝顺可说什么呢?
跟王夫人说话的是刑部侍郎夫人,含笑附和:“都知道二姑娘孝顺——说到愚钝,能做公主伴读,夫人真是过谦了。说起来,二姑娘也快及笄了吧?我娘家侄子……”
王娴在湖石后头听了一会儿,满心凄凉。难怪这些日子继母不上门了,有了钊哥儿,铭哥儿就被比了下去。如今钊哥儿已经记到晋王妃名下,算做嫡子,如此一来,铭哥儿这个身子不好的庶长子算什么呢?眼看着铭哥儿不得势,继母就再不登门,只忙着替妹妹说亲事了。也只有自己糊涂,竟还指望她们……可话又说回来,娘家已然如此,不指望她们又能怎样呢?
王娴没心思再去寻王夫人,惘惘然转身,却恰好看见林氏和孟瑾顾嫣然三人在一棵桂花树下说话,不知林氏说了什么,孟瑾和顾嫣然一左一右的,同时笑倒在她肩上,林氏一手搂了一个,满脸疼爱。这便是亲娘……王娴心里疼得刀割一般,倘若自己亲娘还活着,又何至于此……
这边夫人们说话,那边金杯已经载着美酒缓缓流下,在水流洄漩或有莲叶菱叶之处,便停滞下来,离得最近的男宾或女宾便伸手去取了金杯,先饮美酒,再或诗或画或抚琴,演练一番。
此刻金杯停在一处湖石旁边,便有一人伸臂将金杯捞了起来,动作潇洒,风度翩翩。林氏等人一眼看过去,却都皱起了眉头:“晋哥儿怎的来了?”居然是韩晋!
韩老夫人过世,韩晋虽不必丁忧,可毕竟是祖母过世,一年孝期未满,怎能出来赴宴饮酒呢?
“不成体统……”林氏皱着眉头。
孟瑾低声道:“娘,想必是寿王府送了请帖过去,表兄不得不来。”
“胡闹。”林氏也低声道,“此为非礼,别说是王府送请帖,就是陛下下旨,说不得也要上表驳一驳才是。”
孟瑾和顾嫣然对看一眼,彼此神色都有几分无奈。这事儿若是落在孟珩身上,他真会如林氏所说,可是韩晋……韩家怕是只有韩老夫人会如此举动。
周润一边招呼着两位王妃嫂子,一边注意着小渠那边的动静,见韩晋既未做诗也未作画,而是取了横笛来吹了一曲,音韵动人,小渠这边的女宾们一起侧耳倾听,景泰公主坐在桂花树影里,也听得出神,不由微微一笑。
韩晋的请帖,是寿王亲自去送的。原因无它,韩晋入宫为皇帝讲书解闷,偶然被景泰公主遇见,如今景泰公主要挑驸马,便想到了他。一则韩晋风神俊秀,的确令少女见之心动;二则他是顾嫣然的表兄,若是景泰公主挑了他做驸马,将来就是顾嫣然的表嫂,大家见面机会便多了,而只要见面,顾嫣然就少不了要行礼,先国礼后家礼,哪一样都得对景泰公主低头。
贴身丫鬟悄悄过来在周润耳边说了句话,周润便起身:“两位皇嫂,我且失陪片刻。”悄悄退出去,走到桂花林另一边,见一位中年美妇站在湖石之旁看着下游,忙走过去:“娘——”
这中年美妇自然就是沈青芸。从前这等场面,她是从来少不了的。可如今,即使主持宴会的是自己的女儿,她也不怎么愿意露面了——身上连个宜人恭人的敕命都没有,还怎么在这些命妇们中间坐着?
“娘——”周润如何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拉着沈青芸的手,“您就过去又怎样?您是寿王妃的母亲,谁敢轻视!”
沈青芸淡淡一笑:“去了也没什么趣儿。那件事,可有机会?”
周润微微皱皱眉:“孟家母女两个一直跟她在一起,不好下手。”
沈青芸远远地望着桂树荫下那几个人,心里像藏了把火。顾嫣然那个肚子,有经验的嬷嬷看了都说有七八成是男胎,若当真生下儿子,长房就有了嫡子,这爵位就更没可能回到二房来了。
“娘您无须这样着急。”周润拉了母亲的手,低声道:“只要将来齐王殿下做了太子,这爵位究竟给谁,还不是殿下一句话的事儿?今儿是替公主相看,她又如此防备,若是弄得不好,被众人看了笑话不说,只怕惹恼了娘娘……”她成亲之后也时常入宫向德妃请安,但这位婆婆,瞧着面上带笑,眼神却总淡淡的,并不好亲近。这次桂花会,还是她想出来的主意,只盼着这件事做好了,能讨婆婆欢心,便不大敢随便出什么夭蛾子,“倒不如等散场的时候,瞧瞧能不能在她马车上做点手脚……”出了别庄再出事,就与她无关了。
沈青芸心里跟火烧似的,但也只能点点头。她当然知道周润这样较为稳妥,虽然她恨不得立刻弄掉顾嫣然的肚子,但到底还是女儿的处境更为要紧:“碧莹如何?”
周润咬了咬嘴唇:“每日只窝在她自己院子里养胎。”沈碧莹早来了一年,竟真让她将寿王府经营了一番,如今周润虽主持了中馈,日常行事畅通无阻,但若想额外再做点什么,便隐隐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且沈碧莹自她入府之后,没一件事做得不妥当——先是立刻交出中馈之权;之后便是晨昏定省,一次不落;请安之外,便只管在自己院子里,一步也不乱走。
周润曾想叫她立规矩,在身边伺候,结果立了三天规矩,沈碧莹便当着寿王的面晕倒在地。寿王生来就是一颗“怜香惜玉”的心,沈碧莹自不如周润美貌,但这般楚楚可怜地晕倒在地,寿王也抵挡不住,特地叫人请了太医来诊脉。
这一动太医,宫里德妃便知道了,随即派了个嬷嬷过来,说是照应沈碧莹,“替寿王妃分忧”。如此一来,周润便是想做什么也不成了。
“这丫头果然是个刁滑的!”沈青芸恨恨道,“莫着急,还有好几个月呢,再者说了,就是能怀胎到十月,也未必生得下来,纵然能生下来,她也未必有这福气享后头的福!只是,你且要将寿王殿下的心留住了,这事可不能大意。”
能握住丈夫的心,你要怎么对付下头的侧妃侍妾、庶子庶女都不要紧。这是沈青芸的经验之谈。当初,若不是她还要个贤良的名声,周鸿早就死了。自然,这会儿她着实有些后悔,要那么完美的名声做什么,倒还不如当初就弄死他,不留后患呢。
周润苦笑了一下。自己父亲对母亲那是死心塌地,可寿王不是。寿王太多情,多情过分便是薄情了。如今自己仗着美貌,在寿王府里还能稳稳立着,可即使如此,也没影响到寿王与娇妾美婢打情骂俏,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有更美貌的人入府,那时候她这个正妃又要如何呢?想来想去,还是得多替德妃办几件事,将来再生下嫡子,这王妃的位子才能坐得稳。如此一来,日子着实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