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只是冷笑。
砰砰砰……
那张兴元的兄弟与几个儿子,直挺挺地倒下,弹丸打在人的身上,产生了巨大的创口,创口上还冒着青烟。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无论张兴元如何嚎叫,可其他人,也只是冷眼旁观。
而眼前的一切,好像瞬间击溃了张兴元的心理防线,他两腿一软,却因为被绑着,人无法瘫下去,那扭曲和愤怒的脸,瞬间变得呆滞起来。
他瞳孔散开,失神,无力地看着虚空,好像这个世界变得极其陌生。
这一场杀戮,结束得极快。
所有人的震撼劲还未过去,便已结束。
模范营撤下。
无数的宦官钻出来,开始搬抬尸首,洗刷血迹。
午门之外,血腥漫天,无论提了多少桶清水来洗刷,肉眼可见的鲜红虽不见了踪影,可浸入了砖缝的血腥依旧不散。
朱棣摆驾回武楼,召了张安世来,此时只有君臣二人,朱棣还把玩着手中的鸟铳,边欣喜地道:“有趣,有趣,有趣极了。哎……”
叹了口气,朱棣道:“只是这样的好东西,给那朱权做什么?这厮虽没有谋反,却也不是什么好鸟,这样的宝贝,先要紧着自己。”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陛下,臣在想一件事……”
朱棣抬头,打量着张安世,道:“你说罢。”
张安世道:“有了这样的鸟铳,宁王殿下到了吕宋,便安逸得多了,当地的土人,可能连铁器都还没玩熟练呢,到了那里,还不是大杀四方?陛下当然也不希望,宁王到了吕宋打不开局面吧。”
“另一方面,他们靠这确实是打开了局面,可与此同时,他们对鸟铳的依赖却加深了!鸟铳这东西,对后勤的要求极高,大量的火药损耗,还有大量的弹丸,需求极大。如此一来,他们就需要我大明源源不断地供应,如此一来,他们对大明的依赖也就更深。“
”而一旦断了供应,那么他们在吕宋的优势也就可能降低了,毕竟……他们的优势是新式的火器,可劣势却是人力,从兵法上来说,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他们身上。只有维持与陛下的宗藩关系,牢牢的绑在我大明身上,他们才可维持在吕宋的存在。”
“除此之外,为了得到更多的鸟铳,以及弹药,他们就必须得想尽办法弄银子!银子从何而来呢?除了在本地开采,另一方面,怕是要将源源不断的吕宋物资装上船,送至我大明来兑换银子,再用银子,购置更多的武器。”
“如此一来,表面上好像陛下给了他们更多诸侯一般的大权,犹如当年周王约束天下诸侯一般,予以他们土地、人口、军队、刑律,可实际上……他们却再也离不开朝廷,自此之后,才可死心塌地,永为我大明藩屏!“
”所以在臣看来,天子与诸侯之间,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单靠所谓的律令、宗法和血缘,是无法令他们永远臣服的,必须要在经济上,彻底驾驭他们,那么即便他们在数千里之外,朝廷对他们的控制鞭长莫及,也绝不担心,他们滋生异心。”
朱棣听罢,心中怦然一动,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安世道:“这般说来,并非没有道理,倒是朕……想岔了,你这家伙,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倒是不少。”
张安世干笑道:“这是学陛下的。”
朱棣骂道:“胡说八道,朕率直多了。”
张安世立即转移话题:“陛下,除此之外呢,有了这些火器,只要宁王一到吕宋,势必能够迅速站稳脚跟,并且可能……很快打开局面。有他做了榜样,陛下的其他兄弟,难道不会起心动念吗?这移藩的事,也就可顺水推舟,到时藩王们非但乐于如此,只怕还要眉开眼笑呢。“
”至于栖霞这边,商行借此机会,可以从火器的贸易中,挣来大笔银子,有了更多的银子,便可产出更多的火器,与此同时,研究出更多的鸟铳、火炮,陛下……你看,钢铁的进步,带来的也是火器的进步,而火器的进步,又可带来其他的进步。这一切,环环相扣!“
”可这些是靠什么来的呢?还不是得靠银子,有了银子,才可招募更多的匠人,能工巧匠们聚在一起,总会有人脱颖而出,改进工艺,改良制造的方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读书人因为做官,而做文章,以至他们每日搜肠刮肚,苦思冥想,想求得,不过是功名。”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所以,这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往另一个层面来说,助人为乐,乃快乐之本,陛下……朝廷应该放弃执念,更换一种新的思维,不再提防宗藩,而应该对其鼎力支持,这既显陛下宽容,与那小鸡肚肠的建文天差地别,又显陛下重视血脉亲情……”
朱棣听罢,已是心如明镜。
他叹了口气道:“哎……想当年,宁王与朕关系最厚,如今朕与宁王年纪都大了,他依旧还有宏图大志,朕当然要鼎力支持。好,就照这个办,给他鸟铳,给他火药,他舍得给银子,要多少有多少,先紧着供应他的宁王卫。”
张安世道:“若是太祖高皇帝知道他的子孙们兄友弟恭,不知……”
朱棣直接瞪他一眼,拉长着脸:“不要提太祖高皇帝,你这混账东西,糊弄糊弄别人就得了,连已成神灵的太祖高皇帝也骗。一边儿去……”
张安世有些尴尬,不过他很快咧嘴乐了,道:“陛下为人坦荡……算了,臣告退。”
见朱棣站起来作势挥舞了拳头,张安世连忙告辞,一溜烟地逃了。
“这个家伙……”朱棣嘟囔着,召了亦失哈来:“宫外头什么反应?”
亦失哈道:“军民百姓被震住了,都说模范营厉害。”
朱棣颔首:“不只是要吓唬这军民百姓之中混杂的宵小之徒,重要的还是要晓之以理,要和他们讲道理,说清楚这逆党有多可恨,所谓不教而诛谓之虐,让翰林院的翰林们撰写文章,痛斥这些乱臣贼子。”
“是。”
朱棣叹口气道:“那张兴元方才口里说什么宝藏……”
亦失哈道:“陛下,依奴婢看,他是病急乱投医,为了救他的妻儿老小……”
朱棣点头:“嗯,此人甚为可恨,给纪纲传一句话,朕要教他多活一些日子,无论如何,今年不能死,得让他熬过这个年关。”
亦失哈笑了笑道:“奴婢遵旨。”
…………
张安世出宫后,便直接回到了栖霞。
宁王府上便已来了个宦官,居然直截了当地来送银子。
反正银子送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到时交不出货来,就是你的事了。
张安世和那宦官寒暄:“这样急?宁王殿下这也太急躁了。”
这宦官笑脸迎人地道:“这不是殿下怕侯爷您缺银子招募匠人嘛,嘿嘿……宁王对侯爷赞不绝口呢,说侯爷您器宇轩昂,有玄武之气。”
所谓玄武之气,是因为玄武乃二十八星宿之中北方七星宿的代称,其实就是北斗七星,这个时代,人们夸奖一个人,往往都是说什么星宿下凡。
张安世如今建功封侯,说他乃星宿下凡,其实也很合理。
张安世却忍不住道:“这玄武不就是乌龟吗?乌龟就是王八,这不是说我有王八气?咋宁王殿下还拐着弯骂人呢?”
“啊……”这宦官脸都绿了,连忙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玄武是灵龟,不是王八。”
张安世叹息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满沟渠。罢了,我这个人就是如此,无论宁王殿下如何看待我,我对他也以诚相待!你对宁王殿下说,这鸟铳的事,我一定如数交货,而且保质保量。”
宦官听罢,擦了擦汗,他哪里知道,分明是一桩买卖,如今倒像是宁王殿下,欠了张安世一个天大的人情一般。
事情都很顺利,这几日闲来无事。
张安世便忍不住去东宫见自己的太妃子姐姐张氏。
到了张氏的寝殿,张安世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将安南传来的书信给张氏看,边道:“这是我朱五弟送来的。阿姐,你瞧,这一场婚礼,可是震动了整个安南,三百多人呢,军中上下,兴高采烈,大家都说姐夫体恤将士,这些都是武官,宫人们也算是有了好依靠。“
”不只如此……总督府为了让他们有个家,还特意营造了房屋,供她们起居,还征募了一些当地的妇人,帮衬着做一些起居的事,从此以后,她们便算是家里的主母,相夫教子。而男人们也可安心在军营之中为陛下效命了。”
张氏细细看过书信,莞尔一笑道:“晓得你办事得力了。”
张安世带着几分得意地道:“还不只如此……阿姐听说了我大破逆党的事吧,当时凶险极了,这些逆党,实在胆大包天,居然敢刺驾,可惜我眼明手快,当下便一把握住了那刺去的匕首,那刺客被我的凶悍所折服,吓得打了个哆嗦……”
张氏颔首,满眼的欣喜:“都知道,都知道,安世出息啦。”
只是下一刻,张氏眼泪婆娑起来:“这是祖宗保佑,莪看……哪,你该去给咱们爹上上坟……”
“好。”张安世道:“我还要给他修一个大墓,得去礼部问问,咱们张家,现在可以用什么规格,这世侯和侯爵的规格肯定不一样,要造就造大的,再让人多扎一些车马、宅子、美女给爹,爹活着的时候太辛苦了,该让听他在阴曹地府享享福,可不能让他受了委屈。”
张氏愠怒道:“本来该是你成了婚,去告祭的。可你看看,年纪都已老大不小了,再过几年,瞻基都要成亲了,看你怎么办。”
张安世居然很是认真地掐着指头道:“那小子现在才六七岁,再过几年……阿姐……不能这样干啊,那时候他毛都没……”
说到这里,张安世噤声。
张氏已瞪大了眼睛,想要寻鸡毛掸子打人。
显然,这个姐姐素来在他这里是很有震慑力的,张安世秒怂了,只好道:“等过一些日子,我挑个黄道吉日,去魏国公府提亲,可以了吧,阿姐别生气,这还不是姐夫……你看姐夫……满脑子想的都是美色,瞧他这纵欲过度的样子,我引以为戒,心里便想着……”
“什么?”张氏眉梢微微一扬,却不露声色地道:“你在外头听到了什么风声?”
张安世忙摇头:“没有啊,没有。”
张氏定定地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你我可是姐弟,是至亲之人,你要有分寸,不要胳膊肘往外拐。”
在张氏锐利的目光下,张安世打了个寒颤,默默地滴了一滴冷汗,便忙道:“是,我晓得,我都如实说。姐夫现在是太子,他可不敢呢,可他心里会想,他每日都惦记着这个呢,他还常和我说这个……其实我也听不大懂。阿姐,我想着……论心不论迹嘛,毕竟姐夫总还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咱们也不能冤枉了他,对不对?”
朱高炽相比于这个时代的宗亲而言,还算是比较检点,不过一个正妃,还有几个侧室。
这已经算是这个朝代里,属于比较安分的男子了,若换做其他藩王,那可谓是褪下裤头便不是人。
张氏淡淡地嗯了一声,倒没有继续往这话头上继续深究,而是道:“好啦,我也只是问问……现在我担心的是瞻基。”
“他又咋了?”张安世听到小外甥的事,立马关切起来,道:“我瞧他这几日,很正常呀。”
张氏皱眉道:“这几日,他顽劣得很,说话也莽撞,也不愿跟师傅们读书,动辄便闹脾气。”
张安世心里想,这应该是孩子的逆反期到了。
张安世沉吟片刻,便道:“交给我吧,我保管治得他服服帖帖的,我先去问问他,外甥像舅舅,他的性子,我最熟悉不过了。”
当下,兴冲冲地告辞而出。
没多久,便见朱瞻基孤零零地躲到假石之后,双手捧着脸,一旁的宦官似乎畏惧他,不敢靠近,只是蹑手蹑脚地远远站着。
张安世大喇喇地走上前去,陪着朱瞻基并肩坐下,伸手将他搂在怀里,道:“我至亲至爱的小瞻基,你又咋了?来,和阿舅讲,阿舅最心疼你了,绝不和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