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现在,他对纪纲还是怀有畏惧的心理。
陈礼道:“纪纲此人……做事狠辣,只怕不会将人交给我们。”
张安世神情自若地道:“看来他是想和我比一比呢,这个人就是好胜心太强了一些。”
陈礼压低声音道:“卑下这里,可以请卫里的一些兄弟,监视纪纲……诏狱那边有什么一举一动,卑下可以随时向侯爷奏报。”
张安世奇怪地道:“是吗?我一向听闻,锦衣卫的口风都严得很,甚至密不透风的。”
陈礼深深看了张安世一眼,别具深意地道:“从前是的,现在不是了。”
张安世听出陈礼话里有话,却是叹了口气道:“我可不敢监视他,倒不是我怕他纪纲,只是……传送消息出来的兄弟,若是让纪纲知道了,只怕会死得很惨,我不忍心让锦衣卫的兄弟们受这样的罪,你就不必联络他们了。”
陈礼忙是跪下,道:“能为侯爷效命,纵是上刀山,下火海。卫里深明大义的兄弟,也在所不辞!何况侯爷这样心疼人。”
张安世站起来:“哎,我本来以为,纪纲也算是一个豪杰,但是没想到……他也不过尔尔。”
虽是这样说,张安世却觉得……锦衣卫里发生的变化,并不是他张安世的原因,问题应该出在宫里。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再森严的体系,再密不透风的组织,如今……也已满目疮痍了。
就是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吃席。
张安世心里滴咕着,他是不是也要在这上头,压下最后一根稻草了。
这样会不会太残忍?
算了,人都是要死的,我张安世只是做一点微小的工作而已,应该不算是缺大德。
于是他收回心神道:“陈礼……你听着,从现在开始,抽调人手,将我这里保护起来,一只苍蝇也不许出入,告诉弟兄们,捉拿到了乱党,我记你们一大功。”
陈礼毫不犹豫道:“遵命。”
………………
紫禁城。
此时,朱棣回到了大内。
当着徐皇后的面,朱棣还是挤出了一些笑容,不过这笑容很有限。
他心情不好,一方面是那个该死的陈文俊,让他心中大恨。
另一方面,他已开始布局了,这个局下……有人要倒霉。
角落里,尹王朱?正跪着,纹丝不动。
朱棣瞥了一眼朱?,心头似乎又憋不住火了,对着他痛骂道:“你怎么又在这里?”
倒是徐皇后道:“陛下,他清早就来此,一直跪着,说是做错了事,对不起自己的皇兄,到现在还犟着不肯起呢,说是皇兄将他抚养成人,长兄如父,皇兄就像皇考一般,他做错了事,希望得到皇兄的原谅。”
尹王朱?耷拉着脑袋道:“是啊,是啊,俺是这样想的。”
朱棣听罢,见他沮丧的样子,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却还是不免板着脸骂道:“你这混账东西,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事。成日游手好闲的,将来就了藩,谁还管得住你?皇考若在,看他抽不抽死你。”
朱?眼泪便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可怜巴巴地道:“再不敢了。”
朱棣一脸厌弃地道:“男儿大丈夫,哭个什么,如妇人一般,可恨!”
朱?连忙收了泪,又道:“皇兄便再责罚俺吧。”
朱棣定定地看了他半响,最终一挥手,道:“你能记住教训,朕打你做什么!太医看了你的伤了吗?”
朱?道:“看了,又没全看。”
朱棣皱眉:“这是什么话?”
徐皇后微笑道:“臣妾本也是召御医来的,可他不肯,说不能召御医,说他是陛下的兄弟,在宫里,谁能打伤他呀,若是召了御医到大内里治伤,被人瞧了去,谁晓得会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说陛下虐待自己的兄弟。因而……朱?便对臣妾说,不能教御医看,让人去太医院抓一些治伤的药就好了。这孩子,怎么劝都不听。”
朱棣:“……”
朱?耷拉着脑袋连忙点了点头道:“是的,俺是这样说的。”
朱棣一把将朱?从地上扯起来:“不必跪了。”
朱?便随着朱棣的力道站了起来,却依旧低着头,不敢看朱棣。
朱棣的神色倒是显得好了很多,道:“这是为了你好。”
“是。”朱?眼泪又啪嗒地落下,边道:“是,臣弟知道。”
朱棣道:“御医也不可靠,明日,朕召张安世入宫来给你看看。你以后做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你是亲王,要有王仪。朕这些日子,忙着国家大事,疏于对你的管教,哎……滚吧,滚吧,朕见不得你这个样子。”
像赶苍蝇一般,不断地挥着手。
朱?偷偷去看徐皇后。
徐皇后朝他微微颔首。
朱?便道:“那臣弟告退,皇兄,你可别为我生气,气坏了龙体,我吃罪不起的。”
朱棣不耐烦地道:“滚滚滚。”
朱?便再不迟疑,一熘烟的跑了。
朱棣一回头,看着那快速消失的背景,突然有些奇怪。
这小子若是从清早跪到现在,只怕这个时候,两条腿怕都已要散架了,便是站着都费事,怎么跑起来比兔子还快?
那……
入他娘的,怎么好像被人合伙骗了?
只是朱棣这个时候,也无心计较,计较了也显得自己小气。
转头,见徐皇后笑吟吟的样子。
朱棣便温言细语地道:“这个小子,越来越没王法了,朕担心他将来就藩,没人治得住他,以后你要好好管教。”
徐皇后微笑着道:“是,臣妾知道了。”
朱棣落座,随即又道:“赵王今日也来过?”
徐皇后道:“来给臣妾问了安,也说了一些闲话,他说好不容易回来京城,可想着咱们一家人,唯独二哥远在安南,心里甚是挂念。”
朱棣点头,显得很是安慰地道:“为人父母的,最在乎的就是看着孩子们兄友弟恭,他能这样想,朕也就宽心不少。”
正说着,亦失哈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低声道:“陛下,有密报。”
朱棣便起身,接过了亦失哈递来的一份密奏。
先是看到张安世开始动手捉拿贼子,朱棣皱眉,道:“真是没有想到,这詹事府里,竟也有乱臣……”
朱棣一脸后怕之色,若是这人……对皇孙不利,岂不是……
朱棣道:“只拿住了三个吗?不过……这才几日功夫,张安世就有所斩获,实在不容易!这个小子,总是让人刮目相看。”
说着,又看第二份奏报,这一看,朱棣的脸色就不同了,他故意慢吞吞地走到了殿门口,跨过了门槛,道:“纪纲……那边……也在拿人?”
“是,纪指挥使命人将郑伦的几个家卷拿了,直接下了诏狱,如今……正在审问。”
朱棣将这两份密奏捏着,背着手,皱眉道:“你如何看?”
朱棣在锦衣卫方面,多次询问亦失哈的建议。
这其实也是朱棣明白,纪纲算是将宫里的太监们得罪死了,亦失哈乃是他心腹中的心腹,涉及到了宦官和锦衣卫之争,询问亦失哈,就有示恩的意思。
可亦失哈却不紧不慢地道:“奴婢以为,锦衣卫此时出手,做的对,无论怎么说,这锦衣卫……还是愿意干事的。”
顿了一下,亦失哈接着道:“此前……虽然出了大差错,可如今想着将功补过,这也没什么。安南侯那边毕竟势单力薄,现在锦衣卫也动了手,整个桉子便可滴水不漏了。”
朱棣值得玩味地看了亦失哈一眼,口里道:“纪纲这个人,也只有这点好处了。”
亦失哈道:“是啊,所以奴婢以为,先等消息吧,让安南侯和纪指挥使……比一比看,且看谁最后斩获了这一条大鱼,到时有功就赏,有过的就责罚,陛下乃天子,恩赏分明,雷霆雨露下去,大家也服气。”
朱棣微笑,叹息一声道:“难为你了。”
亦失哈连忙道:“奴婢能侍奉陛下,已是天大的恩泽了,用百姓们的话,叫祖坟冒了青烟,现在在宫里头,人人都叫奴婢大公公,便是宫中的贵人们,对奴婢也好得很,嘘寒问暖的,这不都是因为陛下对奴婢好吗?奴婢没什么为难的。”
朱棣颔首,随即便道:“那就再等等看吧,哎……这些乱党,搅得朕寝食难安,一个陈文俊,就已教朕不安生了,现在又多了郑伦这样的詹事府博士,真不敢想象,这背后还有什么人……”
亦失哈忙道:“奴婢这边,也已吩咐通政司随时关注,有什么消息,随时奏报。”
朱棣道:“去吧。”
亦失哈点头,便匆匆而去。
回到了司礼监。
亦失哈高坐,御马监掌印太监刘永诚早就来了。
他亲自给亦失哈泡了一副茶,讨好似的送到了亦失哈的面前,道:“怎么样,陛下那边……”
“陛下那边?咋了?”
刘永诚倒是急切起来,道:“有没有对纪纲……说什么,这纪纲一日不死,咱一日不安啊!昨个儿,我送崔一红去孝陵的时候,看他那个样子,真是心疼,好好的一个人,现在成了行尸走肉。就算他不是咱的干儿子,可好歹也是咱们宫里的人,被锦衣卫这样冤枉,这口气,咱咽不下去。”
亦失哈道:“陛下倒是提起了纪纲,还询问了咱的意见。”
刘永诚竖起耳朵,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亦失哈。
亦失哈不紧不慢地道:“咱说纪纲这一次,倒是肯效力,这是好事。”
“什么?”刘永诚愕然道:“这……这……”
亦失哈道:“你先别急嘛,哎,你就晓得舞刀弄枪,真搞不懂你,你是咋混进宫来的。”
刘永诚道:“……”
亦失哈很认真地看着刘永诚,倒是耐心地道:“可无论你平日里再怎么湖涂,也要记住一件事,那便是,咱们是没卵子的人,是人人唾弃的阉货,咱们的生死荣辱,永远都只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所以,想要在宫中活下去,无论你是喜爱一个人,还是恨透了一个人,任何时候,这些爱恨情仇,你都要压在自己的心底,一时成败,永远都不算什么,可只要咱们永远站在陛下的立场去想事情,只要是对陛下好的,我们就说,就干。那么……我们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只要我们不败,那么似纪纲这样的人,他什么时候被论罪,什么时候死,都只是时间的问题。”
刘永诚细细咀嚼着亦失哈的话。
亦失哈道:“不要急,不要急,火候还没到呢,咱们等得起,你若真想将一个人置于死地,就一定要学会忍耐,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再一击必杀,让他永不能翻身。”
“而在此之前,更要记住……咱们……是阉人,要想陛下所想,念陛下所念,思陛下所思,不要将自己的念头暴露出来,哪怕陛下已经知道咱们的念头,咱们也要藏好。”
刘永诚神色慎重地点了点头,却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声道:“早知和郑和下西洋了,也不想见宫中这些鸟事,哪怕教咱去北平监军也好,这宫里的事,实在太复杂了。”
亦失哈笑了笑道:“将来会有你的用处。好啦,好好掌你的御马监去吧,勇士营那边,挑一个信得过的去监军,替换崔一红,不要感情用事了。即便是你自己的干儿子,也要挑谨言慎行的人,崔一红……这种爱喝酒,行事不谨慎的,你让他掌勇士营,这是害了他。”
“知道了。”刘永诚行了个礼:“大公公,咱去了。”
亦失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看陛下送来的票拟。
等刘永诚一走,他端起了茶盏,露出几分深思的模样,低声喃喃道:“张安世……纪纲……接下来,真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说罢,亦失哈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伺候的人道:“来人……咱有一个口信,要送安南侯,立即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