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脸上满是褶皱,肤色黝黑,衣衫也不体面,面上是惊慌和怯弱。
可出来的时候,不少人是带着笑的。
那种惊喜的声音,低声地诉说着:“竟真的肯借贷……有了这三百文钱……这下就好了,今年能熬过去了。今年开冬,若是徭役的时间短,去油坊打个短工,亦或者来年……多产一些粮,就可还债。这三百文,一年下来,也不过多还十二文,咱们有救了。”
那种喜极而泣的声音,还有低声的嘀咕,总能钻进空空的耳朵里。
空空觉得这声音,格外的悦耳。
甚至……联合钱庄很快……在边上,开了一家联合米铺,卖的多是一些陈米和黄米,价格低廉,挂出的乃是平价米的招牌。
听说……因为今年是灾年,有些地方,米家上涨,这联合钱庄背后的商行,开出这家米铺,就免得有人借贷了钱之后,大量人购米,造成米价暴涨。
于是……不少人贷了钱,转身便入了这铺子,而后背着一袋米出来。
空空只站在这里发呆,他一言不发,总是在这个时候,虽是身边行人如织,他却有一种寂若无人入定状态。
世间到底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呢?
什么是有德,什么是失德呢?
这无数的念头,纷沓而来,他佛心乱了。
经常和他一起下山的一个小沙弥总是取笑他,说他想从钱庄里讨来施舍,叫他不要滋生这样的妄念。
空空也只是一笑,置若罔闻。
就这么好几日,上山,下山,入寺,出寺。
姚广孝见他近几日神色不对,便叫了他来道:“你又有妄念了。”
空空道:“师傅,我分不出对错了。”
姚广孝苦笑道:“佛在人心,对错也在人心,人不需去分对错,只要相信自己是对的,那么便是对的。出家人不能打诳语,所以……所以你若是出家人,首先骗不过的就是自己。”
空空道:“因为骗不过自己,所以心更加乱了。”
姚广孝道:“你有心结。”
空空重重叹了口气。
姚广孝道:“若是有了心魔,这说明你还有俗事未了,只能寄望于你有朝一日,能和这些一刀两断。还有……这几日……你化缘得来的钱,比前日少了一半,空空啊,你不能如此下去啊,化缘是我们僧人的看家本领,若是连看家本领都丢了,那么我们有什么面目去见佛祖呢?”
空空浑浑噩噩的,点头应下。
只听姚广孝接着道:“今日下山,你要振作精神,你记住一句话:心无外物,化缘方能成正果。”
“是。”
于是空空又下了山。
他到了集市。
身边的沙弥道:“听闻那边图书馆,有许多的读书人,他们钱多,我们若是能从他们那得一些施舍便好了。”
空空便往图书馆那儿去。
却见这里虽是图书馆的外围,却有三三两两的读书人,或在道旁,或在草地上的长椅上闲聊。
空空上前,见几个读书人正凑在林荫之下高声说着闲话。
这个道:“那位陈继大先生,当真是博古通今,他那一番话,真是令人醐醍灌顶啊!”
“是啊,商行害民……百姓们迟早要遭殃,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张安世又封了侯爵,可见当今圣上,依旧还被他蒙骗,如此与民争利,这大明国祚……哎……”
“也只有陈继先生敢说这样的话,他仗义执言,不惜惹怒圣上,也要揭露时弊,可谓铁骨铮铮,真教人钦佩。”
”听闻他现在授课,每日总有数百读书人去。“
有人压低声音道:“当今圣上,不如建文远甚。”
“嘘,慎言,慎言,有人来了,隔墙有耳。”
空空听了这些话,又迷茫了。
他上前,没有取出木钵,而是道:“几位施主,那陈继……是何人?”
“陈先生乃是当初的兵部右侍郎……谁不敬仰,你打听做什么?”
空空道:“他说的这些,有如此多人吹捧吗?”
“这是当然。”
空空却是脸色惨然,好像一下子,自己的脑袋空了。
他无法理解,匪夷所思。
为何是这样……
“那陈继……平日在哪里授课?”
“在夫子庙那儿……怎么,你这和尚也要听?”
“刘兄,莪瞧此人古怪,还是走了吧。”
几个读书人,便匆忙而去。
空空还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他咬着唇,唇要咬破了,殷红的血流出来。
随来的沙弥上前来:“师兄,师兄……”
空空恍然,回过神来,而后看一眼自己的师弟,却一下子将木钵丢给了沙弥,道:“我有心魔,骗不过自己,我有一桩尘世的事未了……”
说罢,拔腿便跑,一下子没了踪影。
只留下几个小沙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空空如也的木钵。
………………
武楼。
朱棣滔滔不绝地和徐辉祖讲解着安南之战。
他眉飞色舞,不免有几分飘飘然:“瞧见了吗?我们老啦,现在这些年轻人,和我们不同了。将来这些小辈,只怕要青出于蓝,哎……”
徐辉祖道:“陛下不要谬赞他们,免得他们将来不知天高地厚。”
朱棣笑着道:“哈哈,你当真将他们几个,当自己的子侄爱护了。朕看……其实你是将某个家伙……真当自己的子侄吧。”
徐辉祖没有上朱棣的圈套,依旧是荣辱不惊的样子:“长辈爱护小辈,本就是理所应当。”
朱棣讨了个没趣:“你呀,就是太木讷了,不解风情,难怪处处和朕作对。”
徐辉祖却移开话题道:“陛下,臣赴北平的事。”
“不必急于一时。”朱棣道:“多住几日吧!这一去,却不知道几时能见。”
徐辉祖点头。
就在此时,亦失哈疾步进来,甚是焦急地道:“陛下,陛下……”
朱棣第一次见亦失哈如此失态的样子:“何事?”
“姚师傅求见。”
朱棣冷冷道:“姚师傅求见,你这般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因为姚师傅他……也慌慌张张……”
朱棣倒吸一口凉气。
这世上能让姚广孝失态的事,那么一定是天要塌下来了。
他立即正襟危坐:“快宣。”
片刻之后,姚广孝进来,长跪在地:“臣万死。”
朱棣大惊:“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
姚广孝道:“空空……出逃了。”
朱棣挑眉:“哪一个空空?”
姚广孝自嘴里蹦出三个字:“朱允炆!”
此言一出,朱棣和徐辉祖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朱允炆的事,天下知道的人不多,也只有和殿里的,再加一个张安世几兄弟知道罢了。
姚广孝道:“这些时日,臣见朱允炆已渐渐安于现状,所以对他没有防范,臣一向看人颇准,因而这一次草率了,竟以为……他当真能安分,谁曾想……棋差一着,竟被这个小子骗了。”
姚广孝的失态可想而知。
这一次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算计了人心一辈子,结果居然被朱允炆给忽悠瘸了,这家伙……竟是跑了。
朱棣低着眉,不发一语。
姚广孝道:“此人……身份过于敏感,一旦……他跑了去,若是有什么异心,又被某些别有所图的人利用,那么……难免要生出弥天大祸,即便以陛下之能,要灭他不过弹指一挥之间,可若因此而引发兵灾,便是臣万死之罪。”
朱棣道:“派锦衣卫,立即搜寻。”
姚广孝苦笑道:“现在决不能让人知道朱允炆还活着,也绝不能让人知道他已出逃,如若不然……恐有不测。”
朱棣道:“你的意思是……只能我们几个寻找?”
“张安世、朱勇,还有张軏几个人可用。”姚广孝道:“除此之外,让锦衣卫去搜寻这体貌差不多的僧人……其他的事,必须臣等来料理。最好谁都不要惊动,陛下……臣万死,请陛下……”
朱棣摆摆手道:“天还没塌下来呢,你平日可比朕遇事要稳重,你我君臣相得,朕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你的头上。”
说着,朱棣又道:“速将那几个小子给朕招来吧,不……让他们与朕几个在大明门附近会合,入他娘的,朕终究还是妇人之仁了,真要怪,就怪朕,是朕一念之差,留下了这么一个祸患。”
说罢,众人分头行事。
不久,张安世便带着几个兄弟,在大明门附近与朱棣会合。
张安世一见朱棣便咧嘴乐:“陛下今日竟有如此雅兴,不知……”
朱棣大骂:“别笑了,入他娘的,有人要造反。”
张安世一听,退后一步,与朱勇、张軏并肩站着,小心地观察四周,确定自己安全,才长长松了口气。
朱棣道:“路上说。”
过了一会儿……
却有人飞马而来。
为首的竟是纪纲。
纪纲也穿着一身便装,下马,道:“陛下,找到了,只是……此人毕竟……非同小可,臣不敢轻举妄动,免得教人知道他的身份,臣已在附近布置了暗桩。”
“在何处?”
“在夫子庙。”纪纲顿了顿,又道:“那里有一处茶肆,平日里就聚了不少读书人,前些日子冷清了不少,因为许多读书人都去图书馆了。不过近来,陈继在那里授课,大家闻他的名声,于是每日都有许多人去听他授课。”
陈继……
朱允炆与陈继勾结?
这样一想,朱棣怒从心起,破口大骂:“这个畜生……哪怕他这么些年,长了一些本事,朕也高看他一眼,真真想不到的是,他竟与陈继这样的人为伍,以为这样……就可举大事吗?太祖高皇帝若知有这样的孙儿,怕是早恨不得将他淹死在水缸里。”
朱棣随即压着火气,道:“都随朕来,听朕的举动。”
张安世心里更轻松了,原来虚惊一场,于是连忙道:“有陛下出马,什么乱贼逆党,还不是手到擒来?我平日里见了皇孙,便总说起陛下当初的勇猛事迹……”
朱棣侧目看张安世一眼,眼睛似在说:你这小子,没说过朕吃粪、裸奔的事吧。
这眼神触碰的一刹那之间,张安世似乎也明白了什么,顿时耷拉着脑袋,再不吭声了。
最近流年不利,出门没怎么看黄历。
当下,众人至夫子庙。
这里确实比往日清冷许多。
可一处茶楼里,却甚是热闹。
朱棣带着人进去,便在……最显眼的地方,果然看到了陈继。
陈继此时满面红光。
这种被万人吹捧的感觉,确实让他内心开始膨胀了。
他甚至能从许多读书人的眼里,看出那种狂热的眼神。
仿佛此刻,他圣人附体,天下的是非对错,都执掌在自己的手里。
朱棣又侧目一看,果然看到了一个僧人,那僧人在很远处,这里人多,他没有注意到朱棣几人,眼睛只直勾勾地看着陈继。
那眼神里……闪掠过的,是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