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突然冒出的声音,几个江西考生侧目看去。
却见一个少年,木讷的样子,也提着考蓝,朝他们咧嘴笑。
所有人都露出了古怪之色。
读书人就这样。
一般情况,成绩好的都会说我考的不好。
成绩差的都说这题我会,好容易啊。
那曾棨见居然有人凑上来说这样的话,微微一愣之后,朝少年行礼道:“敢问朋友高姓大名。”
少年道:“国子监正义堂,顾兴祖!”
说罢,蹦蹦跳跳地提着考蓝跑了。
曾棨几个愣住了。
国子监……正经的举人,有本事的,谁愿意去国子监啊,那是二世祖们去的地方。
正义堂……那不是国子监里的初级班吗?
顾兴祖是谁……闻所未闻。
这时,那周述突然道:“我听闻,国子监里近来有一件咄咄怪事,皇帝竟任命了外戚为博士,此人俗不可耐,是……是叫张安世……喔,对啦,对啦,他执教的就是正义堂。”
此言一出,众人哄笑起来。
曾棨则微笑,用吉水县的口音道:“不成了,不成了,等回去,我要与同乡们说一说,太好笑啦。”
…………
“考得如何?”
顾兴祖一回国子学,立即就被张安世几个围拢。
顾兴祖道:“题很容易,我想到了七种解法,原本是想用倚注驭题之法,可细细想了想,觉得这样的题,若是还求稳,实在不妥,所以就用了顺逆之法来做题。”
张安世翘起大拇指:“好样的,这倚注驭题之法确实是稳当,不过是大量引用朱熹注解而已。倒是这顺逆之法,则不同了,保证震惊四座。”
张安世不是吹牛,因为顺逆之法的八股文,是在嘉靖后期才开始出现的。
这种文体厉害之处就在于,下笔的时候前四股要从题序而下写到题尾,后面的四股要从题尾逆序而上,卷到题首,因此,这样的文体可以做到井然有序,层次分明,波澜起伏。
这样全新的八股行文,已经算是了不起的跨越了,等于是别人还在用骡子拉车的时候,你已经用上了大货车。
张安世赶到很欣慰,顾兴祖出息了,敢直接用上如此难的公式了。
顾兴祖则是道:“恩师,我要去解题了,当初布置的那道题,我还没解出来呢。”
张安世听罢,勃然大怒:“入你娘!都考完了,还解个屁的题。”
“啊……”顾兴祖嘴巴张得极大:“可是……可是……”
张安世道:“这八股最是无用的东西,考完了就得了,以后别看那些烂书了,以后跟着俺们混吧,我们带你去炸鱼。”
“啊……”
丘松贼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大家伙。
顾兴祖委屈地道:“可是我还想解题……”
只是,这时已由不得他了。
朱勇和张軏架了他便跑。
…………
次日,张安世被叫到了东宫。
太子妃张氏一见他,眼睛便红了:“你姐夫今日清早,便头晕目眩,病倒了,也不知你成日在外头做什么……”
张安世急了,立马就焦急地道:“我去瞧瞧。”
到了病榻前,只见朱高炽很虚弱的样子。
朱瞻基则蹲在殿中的角落里,依旧蹲着如喽啰。
张安世上前,大抵看过,才知朱高炽是疲劳过度导致,再加上他身体本就不好。
张安世回头看一眼张氏:“阿姐,有跟宫中奏报吗?”
张氏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安世一眼:“这等小病,自然不能劳陛下担心。”
张安世顿时感受到了姐姐的心思深沉之处。
太子若是体弱多病,可不是好玩的,若是有个头痛闹热就去奏报,皇帝爱子心切,固然会担心。
可另一方面,难道不会有其他的想法吗?
这孩子体质这么弱,孙儿又还小,若是有个什么好歹,将来这江山怎么办?
一旦生出这样的念头,那么太子的两个兄弟,无论是朱高煦,还是已经就藩的朱高燧,就有可趁之机了。
张安世点点头,便对姐夫关切地道:“姐夫,你要多注意身体啊。”
“还不是科举的事,这科举的考场,人员的调配,还有伙食的供应,诸多事务,一分一毫都不能出差错。”朱高炽叹口气:“现在总算是考完了,可是……只怕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张安世连忙安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朱高炽依旧忧心忡忡:“且不说唐末至元初,那个时候,南朝与北朝彼此嫌隙。到了元朝,元朝建立南人科举与汉人科举,将这汉人,以南北区分……”
朱高炽所说的现象,其实是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后,只承认北方汉人为汉人,专设一场考试让他们科举,而南方汉人则参加南人榜的考试。
自此,南北之间的割裂形势在有心人的挑唆之下,愈演愈烈。
“太祖高皇帝定鼎天下,本欲弥合南北,使我大明归于一统,无有南北之分,可哪里想到,这科举却成了滋生嫌隙的借口。”
朱高炽长长吐出一口气,又道:“你一定以为,本宫是因为害怕父皇责罚,所以才殚精竭虑吧。哎,安世啊,我所虑的,是大明的江山啊!”
“咱们大明恢复大汉正朔,也不过是寥寥数十年,切不可寒了南人之心,也不可寒了北方士子之心,这是国本,不可动摇。”
张安世安慰道:“姐夫先别想这些,这几日先好好静养。”
顿了顿,张安世又忍不住道:“若是姐夫有个什么闪失,你教阿姐和瞻基还有我怎么办?”
朱高炽点点头。
张安世出了寝殿,朱瞻基在后头追了出来。
张安世难得的带着几分肃然道:“你父亲病了,你还躲在角落,还有没有良心?你今日这样对待你父亲,他日还能孝顺你的舅舅?”
朱瞻基耷拉着脑袋,一脸愁容的样子:“我也害怕父亲出事,只是站那儿习惯了,阿舅教我,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除了自己的家人,其他人都要仔细小心的。”
张安世脸色温和下来,摸摸他的脑袋,又耐心地道:“乖,好了,你的父亲没有什么大碍,休养几日就好了,你不要愁眉不展的样子。”
朱瞻基道:“我除了愁父亲的病情,还……还……皇爷爷不知咋的了,突然派了几个人来教我读书,每日教我背四书……我……我……”
张安世笑着道:“你现在是学知识的时候。好好学嘛,有什么打紧的。你看你阿舅,今日能有这样的成就,不就是因为好学不倦吗?你要向阿舅学习。”
朱瞻基苦着脸道:“可是……阿舅……”
张安世收起了笑意,怒道:“好了,后头的话不要再说了。”
朱瞻基歪着脑袋想了想:“学了论语,真的可以治天下吗?”
张安世很直接地道:“不可以。”
“可是为何他们说学了就可以?”
“那些人的话,你也不要总是相信。”
“那我不学了。”
张安世咬牙道:“来,阿舅教你一个道理。你坐下。”
于是朱瞻基坐在殿前的台阶上。
张安世道:“你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盗墓的人吗?”
朱瞻基骇然道:“还有这样的人?”
张安世道:“这盗墓之人,第一个要学的就是风水之术。你知道为何?”
朱瞻基便懵懂地看着张安世道:“我不明白。”
张安世道:“学风水之术,并不是因为盗墓之人学了这些,单凭风水,就能找到豪华的墓葬。而是因为,那些尊贵和腰缠万贯的人深信那些风水术士,他们选择自己的墓葬时,往往会根据风水术士的建议,挑选在一处好的墓穴位置上。如此一来,那些盗墓之人,只要跟着风水术士们去学,知道哪一些地方是风水的吉位,在那里一定能找到大墓。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让你学四书五经,不是让你去靠四书五经去治理天下,这些东西是无用的,可是你大抵学到了这些东西之后,你就摸清了百官,还有读书人的心思。掌握了他们的心思,就可以驾驭他们,让他们为你所用,这和盗墓人是一样的道理。”
朱瞻基听罢,眼前一亮:“懂啦。”
“可是你千万不要真的深信他们的话,一旦你信了,你就输了。”
朱瞻基拼命点头。
随即又道:“那我信谁?”
张安世手变幻出一个倒八字,然后放在了自己下巴下头:“你猜。”
朱瞻基道:“不会是阿舅吧?”
张安世道:“我们是一家人,如果世上连家人都信不过,那么世上还有谁可信呢?”
朱瞻基将信将疑地点点头,道:“可是……我昨日读书,听师傅们说,汉文帝杀死了自己的舅舅薄昭。”
张安世大怒,瞪大着眼睛道:“该死,这些儒生离间我们舅甥之情,以后我们一定要多加防范。”
朱瞻基见张安世生气,便不敢说话了。
张安世则是压低声音道:“以后我偷偷教你真正的学问,你不要告诉其他人……”
朱瞻基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张安世。
…………
南京贡院。
此地比邻夫子庙。
在这里,解缙四位考官,早已端坐了。
未来数日,他们需要对数千上万份的卷子进行审阅。
从中挑选出四百多名金榜题名之人。
这绝对是一个高强度的工作,毕竟无数的考生身家性命都维系在这小小的试卷上。
虽说对后人而言,这有些搞笑,天下精英,视八股文为一切,苦熬一辈子,只为作一篇可以一飞冲天的好文章。
可对于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尤其是对解缙等人而言,这却是再神圣不过的事。
一连两日阅卷。
几乎所有人都疲惫了。
从开始的新鲜,到了现在,却只有枯燥乏味了。
其实绝大多数人的试卷,甚至连点题都做不到,可谓不入流。
这样的文章读的多了,只会让人疲惫不堪。
良久,突然有人道:“咦……”
这本是极安静的贡院明伦堂里,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
发出声音的是国子监祭酒胡俨。
作为四个考官之一,此时的胡俨,脸色凝重。
随即他起身,走到了主考官解缙的面前。
“解公,此文……有些另类。”
解缙一听另类,第一个反应就是反感,下意识的就道:“有些读书人,哗众取宠,这样的文章……实为不入流,此等狂生,不治罪就不错了!”
这也是实情,偶尔的时候,阅卷官总会遇到几个疯子。
而另类二字,绝非是好词,这也意味着离经叛道,是解缙这样的人最为厌恶的。
胡俨却是苦笑摇头道:“非也,非也,解公,你且看此文文体。”
解缙只好忍着厌恶,主要是他对胡俨现在的印象也很糟糕,胡俨这人,表面上恭顺,实际上……不老实。
不过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解缙还是拿起了试卷来看,这一看,脸色却也凝重了。
这文体是八股文没有错,一个字没有多,一个字没有少,属于最正儿八经的八股。
无论破题、承题、起股、中股、后股,也绝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破题十分中规中矩,可到了承题的时候,意思越来越深,开始层层叠进,阐述圣人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