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然体贴入微哪……”
皇帝这句话说得深情款款,语调温柔得似乎能滴出水来,可是不知怎么的,流苏却觉得后背上有点发凉。
如果她刚才没有看见皇帝瞪着那盘鸭血的眼神,或许她会以为皇帝是真的在夸奖袁淑妃,然而现在——皇帝刚才的样子仿佛想把那鸭血拿起来摔到谁脸上去,那种神情,在愤怒之中似乎还掺杂着痛苦,又仿佛还有点别的什么东西,总之复杂到流苏看不明白,只觉得害怕。
是这盘鸭血有什么不对?流苏有些恍惚地想。可是袁淑妃明明说这是皇帝爱吃的东西,难道是袁淑妃搞错了,惹了皇帝生气?
她还没想明白,袁淑妃就已经道:“你们都下去吧。”
皇帝每次来袁淑妃这里,都不大喜欢有宫人们在旁,大多数时候都会屏退宫人内侍,只由袁淑妃伺候,这也是皇后为何特别嫉妒袁淑妃的原因之一。只是从前都是皇帝开口,今日却是袁淑妃主动让人退下。
不过既然是惯例了,谁开口都是主子吩咐,流苏也没有特别在意,低头屈膝一礼,就带着众人退出去了。
不让你在旁边伺候,不等于你可以去逍遥自在,众人只不过是把等待的位置从殿内换到了殿外罢了。
流苏是贴身大宫女,自然就站在殿门边上,侧耳听着屋里的动静,随时准备进去伺候。
这个活计可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首先,主子们让你出来,就是有些事不想让你听见,所以你若是拼命伸长了个耳朵把一字一句的都听见,那叫你出来还有什么意义呢?可你若是跟个傻子似的什么都不听,主子叫你进去伺候你也不知道,那又该挨板子了。
因此流苏现在的情况就是似听非听,只要里头人声音高一些她就能听见,若低些就听不清。所以她隐约听见袁淑妃说了一句什么,却没听清,只觉得那语气仿佛十分之哀婉,像是在乞求什么,又像是请罪。
为何会如此?流苏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站在门对面的杜公公,却见他半闭着眼仿佛老僧入定,也不知听没听见里头的动静,总之从他脸上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
不过,流苏马上就听见了皇帝的声音:“这金色珍珠据说并非蚌珠,而是从一种稀罕的海螺里产出来的,这两颗虽然不大,色泽却好,难得形状个头也相仿,恰好做一对儿步摇……”
这是又谈到赏的首饰了?流苏松了口气。听皇帝的语气颇为轻松,再说这么稀罕的东西赏给娘娘,那应该是不会有什么事的了。所以,刚才果然是她听错了吧?
如果现在流苏能看见屋里是个什么情景,就不会如此放心了。可惜这是窥探主子,绝对不允许的,所以她也就什么都不知道。
屋里,袁淑妃已经又跪下去了:“皇上恕罪。”
皇帝在桌边坐了下来,手指从几个盘子上逐一滑过:“西北来的羊肉,冻豆腐,鸭血,这都是朕爱吃的啊,有锅子怎么能没有这些个呢?宫里都说这些血啊杂的是下贱东西,上不得席面,朕虽是爱吃,却也没吃过几次呢。”
袁淑妃听见“下贱东西”四个字,虽然明知那说的是血杂,仍旧觉得好像被人抽了一巴掌,本能地缩了缩,声音发颤地道:“是妾逾越了,皇上恕罪。”
皇帝好像没有听见她在请罪,也并不让她从坚硬的地砖上起来,只是笑吟吟地道:“你是有心人,朕从没在你那里吃过这些东西,你都知道了朕的喜好,果然细心体贴。”
他一句句地夸奖着袁淑妃,袁淑妃的身体却越来越缩成一团,缩到最紧的时候,她仿佛突然崩断的弓弦一般,猛地弹了起来,几步就膝行到皇帝身边,膝盖在地上甚至碰出了声音:“皇上,就让妾留下这个孩子吧!”
“这是自然。”皇帝仍旧笑着,“你若给朕生下皇长子,就是皇后也要让你三分呢。”
“不不不!”袁淑妃伸手想抱住皇帝的腿,却又不太敢,“妾自知身份低微,绝不敢跟皇后娘娘相争的!”
“是吗?”皇帝脸上笑容不变,“朕记得你素来是个有志向的,又善于审时度势,皇后和太后也很喜欢你,想来定然是相信你的忠心的。”
“皇上——”袁淑妃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发出一声类似悲啼的声音,又在皇帝突然冷下来的目光中赶紧自己压住了,“皇上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皇帝的目光也只是冷了一下,就又变得柔和起来,甚至亲自伸手来扶袁淑妃,“你有了身孕,怎么好跪在这样的冷地上,快起来。这天气冷,饭菜凉得快,你怀着朕的骨肉,可不能吃冷饭。还不快坐下用饭呢,否则饿坏了肚子里的小皇子,朕可不依。”话语温柔,仿佛刚刚发现她跪着似的。
袁淑妃被皇帝硬扶到椅子上坐下,只觉得一股子寒气从膝头直钻上来,将她整个人都冻成了冰块似的。
方才皇帝说的这些话对她而言好生耳熟,在她怀着头两胎的时候,皇帝也曾经这样轻言细语地跟她说话。也不知是不是特别的巧,她的三胎全都怀在冬日,所以皇帝每次说的话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而结果也是一样——过不了几个月,她就小产了。
两次小产将她的身子几乎掏空,如今又已经三十岁,如果这个孩子再保不住,袁淑妃知道她就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所以她今天要了这个锅子,甚至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关于皇帝饮食上的小秘密都用了出来,就是想讨皇帝一个高兴,然后求皇帝保下她这个孩子。
如果说她怀第一胎的时候还有过那么一分野心的话,那么到了今天,她是真的只想要一个孩子了,甚至不是想要皇子——如果是个公主,那么会更安全些,虽然公主长大了还是要嫁出去,并不能一直陪在她身边,但至少公主更容易好好地长大,就像大公主身子那么弱,不还是平平安安长到现在了么。
可惜,她掏心掏肺说出来的话,得到的却是皇帝跟从前一般的话语。这些话语听起来是那么体贴温柔,仿佛这屋里的地龙似的能让人暖入心中,可是当你听到第三遍的时候,就会觉得无论下头的炭火烧得多么热,地砖始终是地砖,石头,是捂不热的。
“皇上是不是知道了……”袁淑妃觉得舌头有些不听使唤了。这句话明明是不能说出来的,她比谁都明白。可是此刻,却有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冲动,硬是逼着她要将那个秘密冲口而出,哪怕说出来之后就是个死,她只想死得明白。
一双牙筷挟着块糯米糕放到了她的碟子里。糯米糕洁白如玉,里头夹的是玫瑰酱,颜色却是鲜红的。厨子送上来的自然是切得最好看的那些,红白分明,丝毫不乱。然而这东西是个软的,被皇帝的筷子那么一夹,里头的玫瑰酱就被挤了出来,仿佛半凝固的血一般,触目惊心。
袁淑妃猛地打了个冷战,兴奋过头的舌头仿佛突然被泼了盆冰水一般僵住了。皇帝对她的僵直视若不见,只管把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你最爱吃这些点心,快吃一块。”
宫里的嫔妃们都爱吃甜食,尤其喜欢这些玫瑰桂花之类的味道,然而袁淑妃为了保持身材,却是极少吃的。并且她其实不大喜欢带花香的酱,而喜欢梅子杏子之类制的果酱。可是现在是皇帝给她挟来的点心,她也只能机械地拿起筷子将糯米糕送进嘴里,一口口地吃了下去。
糯米糕自然是新蒸出来的,香甜软糯还是温热的,然而袁淑妃只觉得咽下去的糯米糕都堵在胸口,根本下不去。
皇帝一顿饭都在不停地给她挟菜,等到他终于要走的时候,袁淑妃已经觉得胃里胀得要站不起来。勉强起身送走了皇帝,流苏匆匆进来扶着她,连声叫小丫鬟泡消食茶来,目光落到桌上,欢喜地道:“娘娘,皇上果然喜欢鸭血,都用光了。”
须知宫里吃饭很有些个繁琐的规矩,比如一样菜不可吃得太多就是其中之一。今日皇帝将一盘子鸭血都吃光了,可见真是极爱吃的。
不过流苏话还没说完,袁淑妃就猛地转过头去,哗地一口吐了出来。那一盘子鸭血皇帝根本没有吃,全部都喂给她了!糯米糕的香甜与鸭血的腥气混合在一起,她现在只要想一想就根本压不下胸口的翻涌。
流苏被她吓着了,一边替她拍背,一边就想叫人去传太医,却被袁淑妃一手抓住了:“不要去!”
“娘娘,你这是——”流苏也知道袁淑妃有孕不易,这个孩子可是宝贝,见她吐成这样,怎么敢不传太医呢。
“不过是孕吐罢了。”袁淑妃脸色惨白,“皇上刚走就叫太医,传出去成什么样子。”是要让皇帝知道她心里有鬼吗?这会儿她突然又后怕起来了——若是刚才一时冲动把那件事说了出来,现在又是个什么样子呢?不不不,这个秘密还是烂在她心里的好,万万不能说出口!
皇帝走出钟秀宫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昨天下过一场雪,今日就特别的冷,空气吸进胸中似乎能把人冻住似的。皇帝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还将身上的衣裳提起来抖了抖,用带着厌恶的口吻道:“这锅子的味儿就是太大了,染到身上就不散!”
杜公公忙上来替他拉披风:“皇上,这风大着呢,可千万别闪了汗。”
皇帝嗤笑了一声,站在风口上没动:“让风吹吹也好,至少散了这味儿。”
杜公公急得不行:“皇上,回去换了衣裳就好,可不能这么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