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年9月,我在北大中文系上大四。有一天,食堂的电视机周围站满了人。忽然,有人吹了声口哨,喊了句:“老美被人干了!”底下噗嗤一片喷饭声。
电视屏幕上,纽约世贸中心双子塔烟尘滚滚,轰然坍塌。
bbs上热闹非凡。有人这是对两年前美国“误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的“报应”。那一年bj高校学生组织了声势浩大的抗议游行,示威人群用砖头把美国大使馆的玻璃砸得稀巴烂,外墙上满是墨水瓶和颜料瓶空袭留下的爆裂涂鸦。
这一幕总是让我想起泰戈尔的《吉檀迦利》——风暴在天空里激荡,船舶在水面上颠覆,死亡横行,而孩子们在大千世界的海滨集会。他们欢呼、跳跃、嬉戏。
“爱国派对”结束后,大家又老老实实去啃砖头一样厚的gre词汇表,上新东方补习班,寄留学申请材料。
次年春夏,美国高校对华录取率及奖学金大幅锐减,一度风传签证拒签率达到99%。无论911究竟是我拿不到全奖offer的元凶,还是仅仅是一块遮羞布,我1年来的人生规划就此中断。
在此之前,我的成长轨迹就是一场真人版的闯关游戏。目力所及之处只有华山一条路,在通往朱门金榜的途中,白手翻红刃,十步杀一人。
升入北大,游戏进入为特殊玩家制定的hardcore模式。这些人并非都是些“高分低能”的家伙,但毫无疑问,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是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的竞技高手——除了京沪地区,一个专业在一个省数十万考生中通常只招收人。以我为例,我做过的模拟试卷、用过的参考书,后来卖了90斤废品。
刚入学那会儿我常常做一个噩梦:迎新会上,前后左右的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对我:你好,我是省的状元、榜眼、探花,请问你是第几名?
在toefl满分还是677分的年代,按照这所大学流行的标准,650分以上才算及格。有的人通过发疯、轻生、辍学等方式提前按下了esc键,多半是因为一朝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再也不能成为第一,甚至可能排名垫底。
我常听见同一栋宿舍楼的一个女孩,在夜里鬼哭狼嚎,咯吱怪笑。那声音就像一个人的灵魂在唾弃自己笨重的肉身。
我深知,我未来的履历将像当初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复印件一样,被长辈们当成祭品在祖坟前火化。因此,我必须保证履历上的每一项都漂亮到无可争议,从社团活动、奖学金到文体竞赛。
唯一的一个“污”,是我当时在和一个六七门功课红灯高挂的外校男生谈恋爱。每次去他宿舍,看见7、8个男生一起抽烟、喝酒、打牌、联机打网游时,我便会生出一种仿佛乾隆微服私访、考察民情的奇妙心境。那间宿舍有8张床铺,最多的一晚有5个女生留宿。熄灯之后,上下铺一起地动山摇,吱嘎乱晃,如疾风骤雨一般,暗喘声此起彼落,真是难言的壮观。
我常想:所谓青春,
就是每个人的头上都悬着一颗气球,
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膨胀到爆炸。
只不过别人的气球里装的是荷尔蒙,
而优等生的气球里
却灌满了一种叫做“挫败感”的剧毒气体。
我常想:所谓青春,就是每个人的头上都悬着一颗气球,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膨胀到爆炸。只不过别人的气球里装的是荷尔蒙,而优等生的气球里却灌满了一种叫做“挫败感”的剧毒气体。
而在我的学校,环顾四周都是凿壁借光的现代版本。大考前,宿舍廊道和厕所里都是温习苦读的人。我的室友阿娟来自hn农村,她到bj的路费是全村人募集的,三个亲戚合起来才凑了100块。夏天她只有两件换洗衬衫,同时做两份家教。
她经常揣着馒头咸菜,在教室和图书馆泡上一整天。笔记本里、书的扉页还有糊墙的白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类的格言。
4年后,她被保送汉语专业的研究生。
不论怎么,中文系的日子还是要比外系好过得多。我的朋友dora所在的国际金融专业是各省高考状元的集中营。第一名各科平均成绩与最后一名只差6分左右,中间排着四五十号人。那个只消在临考前一晚熬夜翻翻书就能拿第一的人,就是她。她是我们那年全国文科高考状元,创下了一个空前绝后的高分纪录。
但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高考状元演讲团”之类的活动邀约,尽管报酬相当诱人——一次1000元,等于每月大学生生活补助的0倍。
有一次我同她谈到,高考结束后,全班同学在教室里集体撕书,将电风扇开到最大档,把书本抛上去绞成漫天雪花。她呵呵笑着:哦,原来你们也这么干呀?
我们都来自普通市民家庭,也都很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科举制度是一项简单粗暴、成本低廉的普惠性福利,以牺牲心智为代价,实现社会重新分层。作为既得利益者,最好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