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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穆之微微地睁着眼睛,混黑的视线先看向妻子,然后移动到阿雅的脸上。
他的瞳孔紧紧地一缩,霜白的唇齿几番阖动,主治医生查看过监护仪,叹着气点了点头,又说:“不许时间过长。”
席子琳将秦穆之口鼻上的呼吸罩摘掉,搁在一旁,她微侧了侧身,看向阿雅撄。
阿雅上前偿。
秦穆之望着天花顶,沉毅的眼睛闭了闭,吐出沙哑极低的声音:“对不起。”
阿雅的身子很顿,思维也是这样,她仿佛不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所有的房间,翻来覆去找不到他,阿雅心里就想,找不到就找不到,瞎找什么,等秦先生醒来就知道他在哪了。
她怀有太大的希望。
这一刻,听见这三个字,她却不知道作怎样的反应。
旁边的席子琳呜咽一声,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住了,喉头滚动,痛哭出声。
秦穆之沉哑的嗓音艰难吞吐:“开头几乎可以说是顺利的,席城驾驶的技术超乎寻常,由香港向西北而飞,艰险地夺过大大小小的高射炮,越过中欧几个国家,在黑海被击落,我在暗,张敬伟说过,若让他发现有人相助,这一路会更艰险。我和我带着的人没有急于出手,他也有那个能力,沿着黑海边沿一路战斗,抵达乌克兰境内,他身上受伤就有些严重了,我与他在基辅会和,跟踪到了嘉舒的位置,我们有作战计划,并且抢人成功。但他觉得不对,我仔细想了一通,也不对,这一路还是容易了。果然,返回的途中,张敬伟才开始发力,知道他带着儿子战斗力会下降不知多少。那些一路上瞄准了他的仇敌,也很有耐心,我们从基辅返回到敖德萨,有人在黑海区域接应,伤势累累,眼看成功,那一日俄罗斯的黑手党实在难缠……”
他咳嗽连连,席子琳忙安抚他混重的情绪。
“我不清楚他早年和俄罗斯黑手党的恩怨,本来的计划是我带部队来拖住,他带着嘉舒先上船,但他擅自改变,港口的混战里,他跟我说,那群混蛋的目标只是他,两千年出头,东欧经济复苏期,很特殊,那几年生意好做,他常与俄罗斯那边来往,一次大的交易,他杀了黑手党教父的手下,后来才知道那手下是教父的儿子……”
“港口的轮船上,混乱中他把嘉舒扔给了我,一枪逼着我带人跳下海,我不放心把嘉舒给属下,亲自护着上了岸,把孩子藏好,出来就碰上一队杀手,那是张敬伟的请来的毋庸置疑,各国面孔,世界顶级杀手,我的精锐全部被灭,我也身负重伤,拼着一口气杀回港口,可什么都迟了。”
秦穆之疲惫地闭上眼睛:“港口漫天火光,轮船烧尽,黑手党无数,他只身一人,纵然铜身铁骨……我冲进火里,尸首散堆,仔细辨认找寻,却有奄奄一息的对方带头人笑着同我说,他不在船上,死前时分,他被注射高纯度海螺因,人体血液循环一周只需要二十秒,毒顺着支脉侵蚀四肢,心脏,大脑,他陷入及时迷幻,丧失筋骨反抗能力,是被那群人一拳头一脚残杀到再无回天之力,扔下那片海。”
秦穆之伤势惨重,后援及时,他一路上意识昏迷,醒来时已经是此时。
房间里,沉寂似乎是一道迷障,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左龙沉如白霜的声音低低响起:“二零零一年,事件我没参与,城哥亲自走的俄罗斯那一趟,那一趟是大获全胜的,枪火不知交易来多少,他在善后时提过,错杀了一个重要的人,用一支针剂毙命,就是从缅甸进的级高纯度的海螺因。”
有因有果。
秦穆之心中闪过这四个字,席城此人,狠戾至深,他这条命在道上混,每多活一天都是上天偏爱。
迟早要还。
他某日毙命,谁都不会觉得意外。
可谁也觉得不能置信。
绝非他人,是席城啊。
他能十六岁手握香港,近三十年稳如泰山,道上的传奇不多,他是第二,无人第一,黑色帝王,邪路上的神祗。
没了。
也许从他拖家带口那一日起,注定无法再坚不可摧。
席子琳哭倒在地上,她是特工,她很清楚一个人战斗力的底限。
也知道海螺因是什么东西,高纯度注入身体,是起到什么样的灭顶作用。
她太清楚了。
那帮煞徒,用毒控制住阿哥,他是肉身,不是铁,他会发作,毒入五脏六腑,进了脑颅,顺着血液循环,是再也出不来的。
他们弱化他的武力,分解他的意志,活活将他打到奄奄一息,那个过程里,没有及时解毒,他实际上已经回天乏术。
再被扔下海。
海水冰冷,无底无垠,阿哥最后,竟是那样去了……
席子琳痛苦地捂住双目,身形都如筛糠。
病房里数的见的几个人,都在崩溃边缘。
唯有阿雅。
她的身形像极一条纤细白绫,她一动不动。
之后,她面无表情地摇头,伴有时不时发出的嗤笑,那声音像是从她的喉咙里撕扯出来的,当她终于捂着双耳大叫,歇斯底里地大叫:“我不信,呵呵,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可他的尸体呢?我不信,他怎么可能会死,他那种人不会死的!我不信!我不信!秦先生你说谎!你要骗谁?你说实话,你给我说实话!我不信,子琳,我不信啊,你求求秦先生,让他说实话……”
她抓着床柱,那是用铁做成的圆柱子,上面刷了一层漆。
阿雅用并不存在的指甲,将这层漆凄厉地刮下来,她的指缝从苍白渗进鲜红,十指连心,根根指缝里流出血。
她还在抓,她急迫地要攀住什么,可她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僵硬的状态,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从皮肉切入,凿开了她的肋骨,掏出了她的心脏,碾碎在空中。
她已经疯了。
之后陷入死寂,谁也没法跟她说话,她听不见,三天,她像孤魂野鬼缠住了这座医院这一层楼,反复飘荡在幽幽的长廊。
她的白裙子后面渗出了血。
席子琳强行按着她去检查。
当医生把结果递到她冰凉的手中,她才低头,恍恍惚惚的眼珠有了点焦距。
阿雅不意外,是有感觉的。
当妈妈的有了二胎,再不像第一次那样懵懂迟钝,惊慌失措。
身体会发出隐秘的信号。
算一算,快満一个月。
局势兵荒马乱,席子琳静静望着她,欲言又止。
阿雅面目安静,悄悄攥紧了手中淡紫色的检查单,她把它折成了一朵纸花,抬头对席子琳说:“一个月前,他高烧,小舒骗我去小洋楼,我在那里呆了一晚上和半个白天,之前的一次去我没注意,那次才注意到小舒的儿童房里那张床是二层小木床,我当时心里很怨他,担心儿子上下床磕碰到,不懂他为什么要买个二层床,”
她的声音极轻,好像眼里看到了他一样,她又有些笑意,很温柔。
可慢慢地,这点笑意被湿漉漉的水打湿了,她把那朵纸花摁在心口,身子慢慢地蜷缩下去,有了柔弱的低泣:“他想要儿女双全……他的心思,他盼望着。”
席子琳抬手擦眼角。
阿雅渐渐地用那朵纸花挡住眼睛,挡住那么多掉不完的水珠,声音柔泣而笑,“你说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么一个人,连想要一个女儿都不敢说出口,他多不自信,他心里怕的,他怕上天收起对他半生的厚待,他其实特别容易知足,他不怕鬼神,却对上天小心翼翼,要的多了,他很小心翼翼。”
“阿雅,这是阿哥最后留下的。”席子琳泣不成声,“你……”
阿雅低头,望着空荡裙子的腰腹,轻轻摇头,“不是的,你看,他给了我任务,他的意思是,他不在的时间里,我要踏踏实实完成任务,他就出现了,他会检查我完成的好不好。”
“阿雅……”席子琳心脏仿佛割裂,那种缠绵不去的疼,她悲伤地看着固执的阿雅。
四天后,乌克兰敖德萨警方传递来消息,到香港警署。
敖德萨港口轮船交火事件的处理已经完毕,尸体打捞上来十具,分别解剖,其中一具检测出纯度极高的海螺因。
如果还有百分之零点几的渺茫幻想,这一刻,席子琳再无别的想法。
阿雅也站在警署厅里,亲耳听到警署司长阅读那份从遥远的乌克兰传递过来的解剖报告。
一个无法推翻的事实,再也找不任何借口来反驳的事实,尘埃落定,宗族老一辈和剩下的堂主们,低泣不成声。
她仍然安静。
不知道她到底听见没有,理解没有。
简轩仪很担心她的状态,她却冷冷静静,说要去浅水湾总宅。
小舒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