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小轩湖,便是翠篁园。穿过竹林再往东北去,就是林夫人住的正院儿。
已走到这里了,月娘却停住了脚步。
便如雁卿知道柳姨娘厌恶她一般,月娘也很清楚,林夫人十分不待见她。心里对林夫人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月娘从来没想过。只是每每见到林夫人,她便不自觉的躲到旁人后边去,连眼神都不敢抬一下。平日里要与林夫人碰见的场合,她都着意避着走。是以她求太夫人、求燕国公、求雁卿,却独独没想过直接扑到林夫人跟前去哭求。
早些时候,她也只管躲在柳姨娘身后便是了。可此刻柳姨娘生死未卜,她被迫要直面林夫人了,心里竟依旧有退缩之意。
月娘便更觉出自己的无用来。心里又是自厌,又是不甘。
忽听到熟悉的声音叫着,“二姑娘。”她眼中泪水哗的就流出来。
正是张嬷嬷在寻她。
张嬷嬷自小径那侧穿过竹林,先看见月娘——月娘在哭,雁卿默不作声的跟着难过,却只呆立在她身后,不曾上前安慰她。
大姑娘的“痴”,张嬷嬷是见识过的。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忙加紧脚步上前,掏了帕子俯身替月娘拭泪,轻声道,“夫人正找您呢,姑娘快别哭了。”
张嬷嬷是月娘的奶娘,平日里多少她照顾、教导月娘,两人原本就比旁人亲近些。此刻月娘又只剩她一个依靠了,待要听她的话,可越发止不住泪了。便扑到她怀里去,将脸埋进她肩膀,压抑着呜咽声。
张嬷嬷便将月娘抱起来,轻轻的拍着她的脊背。
又对雁卿说:“夫人也在找大姑娘呢。”
雁卿仰着脸看月娘,月娘只不回头。墨竹便轻轻推了推雁卿,道:“咱们也快回去吧。”雁卿确认月娘真的不会理会她了,才垂下眸子,应道:“嗯。”
张嬷嬷抱着月娘往正院儿里去,听她哭声渐渐止住了,便又掏出块帕子来给她,悄声道:“一会儿见了夫人,可千万别哭了。”
月娘鼻子便又有些酸,道:“我怕止不住。妈妈,我阿娘她……”
张嬷嬷忙打断她,“姑娘不要问了,以后我会慢慢的和姑娘说。”又道,“止不住泪也不要紧,只千万不要在夫人跟前提起姨娘来。夫人说话,姑娘也千万要恭顺的听着。”
好一会儿之后,月娘才轻声道:“……夫人也能将我逐出去吗?”
张嬷嬷沉声不语——因月娘与旁的孩子不同,每每柳姨娘处事十分不妥时,张嬷嬷便悄悄的将道理说给月娘听。她怕月娘毁在柳姨娘手上,却也不成想最后会是这样一堂课在等着月娘。
听月娘这么说,张嬷嬷也觉得过于残酷了。她说不出话,便轻轻的拍了拍月娘的脊背。
月娘便明白了什么,问道:“……夫人真的将阿娘逐出府去了?”
张嬷嬷默默的点了点头,月娘便挣着要下来,压抑着哭道:“我去找阿爹求情。”
张嬷嬷怕让墨竹听见,慌忙的抱住了她,道:“好姑娘,小点声……你又出不得院门。”
月娘又伏在她肩膀上哭,张嬷嬷便晓得她没领会。只能对前头墨竹道:“大姑娘先回去吧,我带二姑娘如厕。”
墨竹只回头目光复杂的瞧了她们一眼,道:“快去快回吧。”
张嬷嬷将月娘抱进翠篁园,左右瞧见没人,才将她放下,劝道:“好姑娘,你就听妈妈的话吧。有道是‘人微言轻’,身处卑下,你说什么都不管事。如今姨娘已是这样了,老爷若有心,自然会去对夫人说。若无心,姑娘再哀求,又有什么用?”
月娘便哭道:“难道就不救我阿娘了吗?”
张嬷嬷便叹了口气,“救还是要救的,可这就是姑娘力所不及的事了,一切要等老爷回来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姑娘你和宝哥儿。若姑娘一味的违背夫人,惹恼了夫人,可怎么办?”
月娘便恨恨的道:“难不成夫人真能将我也赶出去?”
张嬷嬷明白她心中意气,知道一时是说不明白了,便说:“姑娘快别说这种话!夫人慈悲,自然不会对姑娘做什么。最多治我和李嬷嬷教唆知罪,将我们逐出府去。我们去了倒没什么,想来新换的嬷嬷必定能更用心的伺候——姑娘若不想要我了,自然也不用听我的。”
转瞬之间鸿花园便已凋零落魄,柳姨娘也不知去处,眼下正是月娘最无助的时候。何况平素她和张嬷嬷最亲近,怎么可能舍得下她?听张嬷嬷这么说,月娘忙扑上去抱住她,哭道:“嬷嬷别走。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就是心里难受……”
张嬷嬷何尝不怜惜她?便抚着她的鬓角说,“好姑娘,我明白……只是哭有什么用呢?姑娘要发奋上进。等日后宝哥儿大了,姑娘也有出息了,姨娘自然有盼头。如今却是不行的,就忍着吧,啊?”
月娘终于是强将泪水憋回去,哽咽着点了点头。
他们去的久了些,雁卿只拉着墨竹在外间等。风过竹摇,竹叶萧索声起。
墨竹望着翠篁园里,瞧见雁卿沉寂无声。想到月娘之前求她的话,还是怕雁卿让人利用了。就问雁卿,“大姑娘觉得,一会儿见了夫人,二姑娘会不会帮柳姨娘求情?”
雁卿没让人抱。听她这么问,便说,“会。”
墨竹就在心里叹了口气,道:“大姑娘与我打个赌吧——一会儿若二姑娘不帮柳姨娘求情,大姑娘就只在一旁看着不说话,可好?”
雁卿就懵懵懂懂抬头看她,片刻后她似乎是想明白了,却依旧说说,“她会的。”
墨竹待要说什么,瞧见张嬷嬷牵着月娘出来了,便压低声音说:“大姑娘只管等着瞧吧。”
过了翠篁园,便有一片白石砌成的平整的路面。进门绕过一道大理石的屏风便是正院。
正院不比鸿花园那么灵秀开阔,堂屋却更高一些。门窗雅正森然,雕梁画栋虽不十分奢华,却也看得出富贵气象来。此刻随林夫人去办事的丫鬟婆子都回来了,便该立在哪里的就立在哪里,里里外外不闻一声咳嗽。又有专门等在门边替姊妹俩打帘子的小丫鬟,也是对称而立。
进了这院子,月娘眼里的泪水就生生憋回去了。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庶女的自卑,到了这样的场合硬撑着也要打点起精神,生怕被人小瞧了去。一时因柳姨娘而起的悲伤反倒淡了些。
雁卿也从墨竹怀里下来,等着月娘跟上去。见月娘眼圈虽还红着,却已不复先前颓丧,心里便也稍稍松了口气。
因先前被月娘甩开手,她待要去拉月娘时,便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握住她的手,只说,“妹妹跟我来。”
便领着月娘进去。
里间林夫人正和李嬷嬷说话。月娘与雁卿听了两句,却是林夫人在过问宝哥儿的日常作息。
月娘一张小脸立时便涨红了,握紧了手,硬是忍着没发出声来。
丫鬟进去通禀了,林夫人只插口道:“让她们进来吧。”依旧对李嬷嬷道,“你接着说。”
姊妹两个进了屋,面南临窗处是一方矮炕,两侧铺了软软的唐草垫子。炕中间是矮脚桌,上磊着几册书并一只白瓷瓶子,里面养了三五枝月季花。林夫人略疲乏的坐在垫子上,单臂靠着矮桌。那月季花就开在她的鬓边。
她已三十五六的年纪,面相雍容明艳,头上发髻乌云般厚密。纵然比柳姨娘大了一旬还多,可若比美貌,她其实是不输给柳姨娘的,只少了些娇嫩柔弱罢了。气质更是天壤之别。她那双眼睛只随意的瞟过来,月娘便觉得血气往头上涌,一时脑子里都空白了。
还是雁卿叫了一声,“阿娘。”月娘听了声响,才回过神来,忙也跟着行礼,道,“见过夫人。”
林夫人才分神打量了她们一番,见月娘红着眼睛,脸上也因沾了泪被风吹过而有红红的印子,便对张嬷嬷道:“去给二姑娘洗洗脸,仔细的梳好头、换身衣服——一会儿要去太夫人那里。”
张嬷嬷待要带了月娘下去,月娘却涨红着脸梗在那里,没有立刻应声。
雁卿愣了一下,便要开口。向着林夫人跑了一步,就想起她和墨竹的赌约。回头看墨竹,墨竹只垂着头,恭顺无言。她就又去看月娘,月娘也垂着头,却看得出眼睛里有泪珠在晃,显然也是拼力忍耐的。
雁卿晓得月娘并不好受——然而月娘先前在她跟前磕头,分明是拼死也要救助柳姨娘的意思。雁卿是相信她的。
她甚至还思索过,若将月娘换成自己,她也必定要救柳姨娘的……
她等着月娘开口。可月娘攥紧了拳头,终于开口时,说的却是,“是。”
月娘和张嬷嬷去了,林夫人又吩咐,“取一瓶玫瑰花露给二姑娘送去。告诉张嬷嬷,让她给二姑娘洗脸时,滴两滴到水里,能消肿防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