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府东院,烟水阁卧房。
凌偌寒斜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实的锦被,锦被上压着一整张的雪狸毛皮毯子,再往上看去,只见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巧的暖手炉,幽幽香气从手炉中散出,随着时辰一点点
他此时正翻看着一本古书,书页泛黄,上面有着不少孔洞,显然是因为保存不当而破损。古书上的文字不是四国通行的文字,而是一种异域文字。如果此时有文渊阁的其他学士看到,定然会大吃一惊,但是凌偌寒身边的小丫鬟只是刚刚识字的程度,自然不会明白她侍奉的主子正在暗中盘算着怎样惊人的打算。
灵儿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看着更漏,全神贯注到两只小手紧紧攥着衣角的地步。卧房中只有更漏滴水的声响一声接着一声,声声不止似是永远不会止歇,声音单调而执着。
偶尔凌家大少爷会从书中抬起头来,望向窗外,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其实木窗早已紧闭,根本看不到外面的夜色,他也不以为意,似乎只是借着转头在思索着什么事情。
更漏发出一声沉重的滴答,这一声比之前的声音都要沉闷,灵儿立即全身一颤,奔向主子身旁,轻手轻脚的将手炉取出,里面的药草已经焚烧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残留。灵儿马上填装了新的药草进去,不敢耽误片刻。再飞快的将手炉放回主子怀中,额间已经遍布汗水。
凌偌寒轻咳了一声,露出极浅的笑意,“别急。”
灵儿一直紧绷的心绪在这一刻猛地松懈下来,手脚发软的跪坐在软榻前,鼻头微红,声音也带着哽咽,“大少爷,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他们指的是如今在北院住下的仙不留和月澜煽,两人在半个时辰之前携手而来,为凌偌寒诊过脉后,脸色都不太自然,留下一纸药方,嘱咐小丫鬟要时时准备着手炉,里面的药草珍奇到灵儿连听说也不曾听说的地步。当时凌偌寒还昏睡着没有醒来,灵儿不知道主子生了什么病,却看到巫医神子的师父师娘脸色沉重,顿时心知不妙。
偏偏月澜煽走前又长叹一声,说了一句天年不过三九之数,让灵儿险些哇的一声哭出来。如果大少爷的寿数不到廿年有七,那岂不是没有多少时日可活?
凌偌寒脸上笑意依旧,“正是如此,你不必担心我。能像我这样活一世的人太少,生于富贵之家,又受到皇族恩宠,现在妹妹也有人照顾,他们每一个人都比我强大,更能保护沁儿。这样一生,对我而言已是了无遗憾。虽不是十全十美,没有什么好再不甘心的不是吗?你在为我哭,又在哭什么?”
灵儿猛摇头,“少爷,仙师领来的月前辈说少爷天年不过三九!”
凌偌寒脸色不改,将古书放在一旁,伸手在灵儿头上轻轻拍着,“三九已经足够。如果此后的数十年都要像此刻一般为病所累,困在这三尺之地,一生再长又有何用?灵儿,你还小,等你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就会明白我今日所说。不是每个人都会有心愿达成的幸运。”
“可是大少爷,如果你有事,小姐一定会伤心的!”灵儿止不住泪水往下流,她就是听不懂,她不懂为什么大少爷都快死了,还能说什么幸福幸运。
“是啊,”凌偌寒长叹一声,神色落寞,笑容却愈发温柔起来,“但在这个世上没有人会长生不死不是吗?每个人都会死,若是长生不死,人生也就没什么值得让人惦念。时日越短,越是珍惜和人的因缘,每一见面才弥足珍贵。说不定,哪一日便是最后一日,才会愈发为旁人着想。没有夜长梦多,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用来犯错,最后了无遗憾。”
凌偌寒讲了许多话后,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最后靠在软榻上又沉沉睡去。灵儿起初捂着嘴不敢放声大哭,却难忍悲伤,泪如雨下。
卧房隔壁,仙不留和月澜煽正对坐调息,当灵儿幽怨的哭声越来越响亮之后,两人同时收功,对视一眼,随即缓缓摇头。凌偌寒身上的奇毒无药可救,白素的神力无法祛除的,他二人束手无策。凌家大少爷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仙不留诊过脉就已经知晓。
“昨夜之事有古怪。”仙不留抵住月澜煽掌心,以灵引抹去她积郁在体内的暗伤。
“这是无妄之灾,本来没有这一桩事,如果我没有出手想要护住白素神魂不散,他也就不会有此一劫。小仙,你这个徒儿,怕是保不住。天意他命该如此。紫沁那丫头的进境虽然神速,但也不该在百花节前达到三化虚影的程度,你应该听说过,这是神族的不传之术。即便是千年之前神族鼎盛时,也没有几人能够习得秘术,更别说是在觉醒的一月之内。唯有天意如此,寒光锁若非当年的遗落之物,恐怕白素那小子现在已经被轰得连渣都剩不下了!”
月澜煽捂住心口,脸色微变,额间滚落颗颗冷汗。她自那年被打落山谷之后就留下毛病,在百花节前的一月时日内不能运功,否则要受万蚁食心之痛。
“如果天意如此,你我救不了白素,他一定会因妖星而死,那我们现在不是只能眼看着他去死?”仙不留取了锦被给月澜煽盖上。
“他明知道是死路一条,还一意孤行,你我有何办法?”月澜煽瞪了一眼仙不留,“你徒儿跟你当年一个德性!明知道会被我耍得失去神力半死不活,还是进了我的房!你还腆着脸真敢说?肯定是你没调教得当!他明明比你厉害得多,但是错得比你还离谱!气死个人!”
“什么德性?这是爱!澜澜你不会懂的,唉。”仙不留无可奈何的将月澜煽抱在怀里,“我这一生做的最英明的一件事就是让你负了我,不然现在还哪能抱着你?”
月澜煽冷哼一声,“你们的爱就是故意送死?那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当年干脆粗暴的把我敲晕拽走囚禁起来,这些事情就都不会发生!明明是你自己笨,你的徒儿比你还要笨上许多!但是紫沁丫头的心可比我当年冷上不少,你能活下来是侥幸,白素却一定是必死无疑!”
仙不留扁扁嘴,“我能有什么办法?劝又劝不听,说又说不通,只能由着他去,也许他最后能发生奇迹也说不定。我这个做师父的一路跟在他身后给他收拾烂摊子已经很辛苦了。那臭小子只会油嘴滑舌,半点真章也不见,小狗一样一颗心扑在你徒儿身上,丢光神子的脸!”
“嫌丢脸你别扑在我身上啊,给老娘滚开!”月澜煽顿时火大,一脚踢开仙不留,气哼哼的一翻身不理睬他。仙不留疼得闷哼一声,又回身抱住她。
月澜煽入睡后,仙不留小声嘀咕着,“就不滚!就不!谁叫我们巫医一支的祖先当年负气出走,不然神族或许也不会全军覆没。唉,天生就是欠你们的,都是上辈子做的孽啊!欠你们的血,如今用一生偿还还不行吗?什么神子,都是世人乱传的好听,他们哪知道所谓的神子,其实原本是神族历任圣女的命定男子?为得到圣女的爱,神子当以血相求,都是孽债。”
玉王府,内院僻静一隅。
遍地鲜血,满眼杀戮,当一直隐藏身手的王府总管荣格也死在书房门外时,一直收敛内息的凌紫沁示意龙倾,他可以现身去解莫少白之围。龙倾顿时会意,黑纱遮住大半脸孔,动身的瞬间耳边传来女子的低声嘱咐,“他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