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这一夜,安静得只闻风声。
平日几个低等嫔妃争宠的鸡毛蒜皮,都能弄得满宫风雨,各色人物纷纷登场,到了永安王被拘困的时候,此等大事,宫里反而平静了。像是死水沼泽,一弯激流波浪也不见,顶多在水面上冒几个泡,是可以被忽略的小动静。
不说陈嫔在弘度殿继续祈福诵经,皇后在凤音殿里暗自嘀咕一筹莫展,也不说静妃笑听儿子背书到深夜,庆贵妃领着宫女给连番熬夜的皇帝煲汤补身子——这些俱都是安静的小事。单是可以比作水泡的媛贵嫔的御前长跪,也在中途被皇帝打断。
御前的领头宫女亲自带人将媛贵嫔“请”到偏殿去休息,传皇帝的话,“民间都说虎毒不食子,老六再不堪,朕也不会伤他性命。”
媛贵嫔闻言,扶着门柱沉默好久,然后低头拖着跪僵了的双腿,一步一步挪进了殿中,在铺了软垫的罗汉床上慢慢坐住,嘴角慢慢勾起一弯新月似的弧度,却也不是笑。
“终于是,快要结束了么?”
她暖香色的衣裙成了这座蓝灰色调为主的偏殿中,唯一一抹亮色。然而殿中火炉烧得室如暖春,她是这屋里唯一的寒冷。御前宫女传完话回去复命,临出门前回头一瞥,看见沉褐色多宝格边媛贵嫔孤寞的身影,骤然发现这位恬淡怡然、气度雍容的宫妃,其实额上的皱纹“海天中文”更新最快,手打已经相当深了。
御前有时牢如铁桶,但有时,也像是一个筛子,什么话都会瞬间落入某些人的耳朵。
譬如皇帝这句“虎毒不食子”,媛贵嫔听了没多久,皇后等人也都知道了,而宫外一些相关的人亦是听入耳中。是不是皇帝故意放出的风声,倒是不好推敲。
兵部侍郎宋直的府中外松内紧,禁卫围了永安王府,也就是他的女婿家,这位年过半百却在内阁中还很年轻的阁臣,就一直在家中默坐,严格约束着下人,静观变化。
这一天他没去上朝,因为半夜突然腹痛如绞,片刻离不开恭桶,大概是吃坏了东西,为怕御前失仪,在朝议灾银案这么关键的时候,也不得不称病告假。然后日出没多久,腹痛稍微好些的时候,就传来永安王一家陷在宫廷的消息。
宋直当时就抱着肚子召集了几个幕僚,紧急相商。
商议的结果是,暂时不动。
听闻此信的宋夫人哭着冲进了外书房,将几个幕僚唬得慌忙退避。“老爷,想办法救救伽柔啊!她一个深宅女子,什么都不懂,更不会参与王爷在外面的事情,就算王爷有错,里外也“六夜言情”更新最快,手打和她无关啊,怎么也把她囚禁在宫里了!这要是万一有个……”
“住口!”宋直连忙呵斥住夫人,不让她胡言乱语,“什么叫囚禁?你是不想让女儿出来了?宫里做事自有道理,快不要议论。”
宋夫人哭得涕泪横流,却也不是完全糊涂,自知失言,不敢再非议上头天子,将气全都撒到了宋直身上,也不顾还有幕僚没来得及躲出去,上前就抓住了宋直的衣领子,“那你就不管了么,你就不管了么?可怜我的女儿,是你要把她嫁到皇家的,保着你这些年顺风顺水,如今她出了事你却还在家里安坐,你好狠的心!”
宋直气得胡子乱颤,一向柔顺贤惠的老妻突然爆发,胡搅蛮缠,欲待甩开她,自己心里也苦,好好一个女儿陷落在宫里,他又不是卖女求荣的小人,怎能不心疼。可这等事,岂是冲动勇武就可解决的,越是着急乱方寸,越是容易惹祸,若是什么做错了,到时不但救不出女儿王爷,就是全家上下也要跟着遭殃。
最后只得长叹一声,叫丫鬟强行将妻子拉开安抚,甩一把老泪,脸带菜色,捂着痛了半宿的肚子,带上幕僚们到别处商议去了。
之后,一坐就是一天。
似乎一辈子也没有哪天比这一天更长。
明明是冬日,日头却走得那么慢,从早晨等到午后,从午后等到太阳西斜,一点有利的消息都没传来,事情反而更坏了。
永安王府的僚属们俱都被拘住,日常与永安王走动频繁的朝臣也纷纷被明里暗里控制起来,就连日常鲜少有人知道的一些关系也被挖了出来,然后加以监视。宋直对皇帝的洞悉力彻底领教,越发不敢乱动。
而他辖下的兵部各司,各处各级官吏,在这一天被控制和监视的,大半都是他日常的心腹、亲友、门生。京营各部从一早就严装待命,到了午后,京畿附近所有驻军都接到了随时进京的命令,及至傍晚,派往各省兵营卫所的传信使者全都快马加鞭行在半路上,近处的都已经到了。
宋直蓦然想起二十年前,当时还是郡王的皇帝发动宫变掀翻储君,逼先帝重新立储的事情。
这一次皇帝的行事,颇有当年风范。虽然不及当年雷厉风行,不及当年迅捷,手段也不及当年狠辣,甚至前后计划远不够周密,但产生的效果却比当年大了不知多少,短短一天时间,将永安王多年经营起来的关系罩住了十之**,使永安王顿时成为了笼中困兽,空有爪牙而无处施展——这样的举重若轻,概因一个稳坐帝位多年的天子,想收拾一个羽翼未丰的儿子,用不着出全力罢了。
太阳彻底落山的时候,早晨力谏按兵不动的一位幕僚,肃着脸入室内和宋直密议半晌,走出来时,双唇紧抿,不多久就换了粗使婆子的衣衫出府,还特意夹了两枚灰突突的坠子在耳下掩人视听。
宋直在书房里半阖着眼睛独坐,于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日暮里,握紧了圈椅扶手,假寐。
……
勤政殿后面一座窄小的配殿里,左右两间,左边坐着永安王,右边是他的妻妾和女儿。小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没有了最熟悉的嬷嬷丫鬟陪在身边,琼灵县主今天的情绪特别不好,但是屋里哪有人有心情哄她。
宋王妃将孩子抱在怀里,眼睛却看着门口窗外,耳朵听着外面动静,任由孩子哭闹。穆嫣然咬着唇坐在椅子上,脸色变幻不定。而张七娘,在和守门的内侍闹过一阵没有结果之后,来来回回走动跺脚,听见孩子哭,不时皱眉骂两句。
到了吃饭的时候,外面送来饭食,还将王府里一位乳娘传进来了,看来皇帝并不想让儿孙饿着。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谁还有心思吃饭,就连琼灵都不肯吃奶,哭的越发厉害了。
张七娘从乳娘怀里夺过孩子,扒开围毯,照着身上狠狠打了几巴掌,“哭什么!好好的,都被你哭出事情来了!”
孩子就哭得越发大声了。乳娘连忙跪下,张七娘顺带踢了她两脚。
宋王妃看着淡淡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穆嫣然更是不管的。张七娘被孩子响亮的哭声弄得心烦,又打了两下,孩子哭得更凶,张七娘跺跺脚,一下子将孩子扔到了榻上。“哭死算了!”
“哎呀。”乳娘下意识叫了一声,顾不得害怕张七娘,忙抢上去。榻上虽然铺着软垫,孩子却小,被用力扔上去怎么受得了。
张七娘冷哼一声,扭腰坐到了软椅上,也不管琼灵被摔过去之后就只吭哧了两声,再没了动静。
乳娘将之抱在怀里轻轻唤了两声,孩子的五官却都紧紧皱成一团,眼睛紧闭,气息微弱。“小主子,小主子?”乳娘吓得脸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