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如璇鬓发松散未曾打理,身上穿着单薄的寝衣,屋子里有些凉,但是她连一件外袍都没有披,孤身在妆台跟前坐着。用茶杯砸了品霜,眼见着丫鬟在地上哆哆嗦嗦跪着,越看越觉心烦,甩手要将茶杯底下的托盘也扔出去,恰好蓝泯进屋。
面对父亲的呵斥,蓝如璇只是慢慢抬起了眼睛,朝他笑了一下,那笑里是带着浓重的轻蔑和讽刺的。
“父亲,您的火气这样大,似乎比昨夜还厉害一些,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也只不过在女儿身上发发罢了。”
她的寝衣是柔软的暗花水绸,服帖覆在身上,已经发育饱满的身体曲线毕露,这个样子实在是不宜见人,然而蓝泯怒气冲冲站在那里,也不知道避讳。蓝如璇自己亦是不在意,突遭变故,她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
她这里心不在焉的答了一句,又激起了蓝泯的怒火,冷笑道,“你们母女两个平日行的那些事,找了多少麻烦给我,如今出事了就知道自暴自弃,真是无用至极!”
蓝如璇只是用了更加轻蔑的语气,“母亲不在这里,您拿西边一点办法都没有,被人家说撵就撵了,好意思责怪我们么?我们行的哪件事不是为了咱们家,若没有我们,就您那样大手大脚挥霍的习惯,能维持多久好日子。”
蓝泯怒火上头,上前几步扬起了巴掌。
“怎么,要打?父亲尽管下手。”蓝如璇抬头将脸凑了上去。如瑾打了她左脸,她就伸了右脸给蓝泯,“您往这半边打,那半边刚挨了三妹妹一掌,还肿着呢,好歹您是当父亲的,就当疼我。”
蓝泯闻言,眼看就要挥下去的手臂硬生生停住,站在那里举着巴掌瞪眼许久,终于是将手慢慢放了下去。
“窝囊透顶!”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回身坐到一边。见着手边几案上摆着一盏茶水,也不管是已经冷透了的,拿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蓝如璇没理他,又转回头呆坐。
品霜跪在地上,尽量将身子往后缩,不想引起主子的注意。蓝泯回头间却看见了她,眉头一皱,在女儿那里憋的火就撒了出来,“出去!主子说话你在旁边听什么,不知道避讳?”
方才明明是他一巴掌把人家打进来的,如今却是忘了,又吼人家出去。品霜委屈的磕个头匆忙退出,也不敢分辩什么。屋里一时没了别人,蓝泯又坐了一会才慢慢压了火气,放缓了语气跟女儿说话。
“你直跟我说,昨日西边指证的那些事,到底是不是你们娘儿两个做出来的?”
蓝如璇道:“是有怎样,不是又怎样?”
她这态度让蓝泯又是冒火,勉强忍着说道:“若真是你们做过,咱们就想做过的法子,若是他故意害咱们,咱们自然也不能善罢甘休。”
“不能善罢甘休,父亲您又能怎样?眼见着让人撵出来了。”
“你好好跟我说话!”蓝泯皱起眉头,“看你这样子,难道那些事是真的了?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做出这等事来,让我以后怎么立足?!连老太太你都敢下手,你是不是还要诅咒我?”
“老太太的布偶可不是我做的。”蓝如璇脸上闪过一丝阴冷,“什么堕胎药也不是我,父亲不用跟我发火。”
“那带麝香的衣料又是怎么回事?”
“好几年的事情了,我那时候才多大,您问的着我么?”
蓝泯这一听,还得找张氏去质问,大老远的又去哪里找人,顿时来气,想了想道,“恐怕你母亲也做不出这事,大概是蓝泽找茬撵我,真是晦气!我不能与他甘休!”说着却又有些不确定,又问了一遍,“你再说一次,那些事真跟你无关?”
蓝泯的一通质问,让原本有些颓丧的蓝如璇渐渐生出怒气,冷笑道:“我看您跟侯爷真是一家子兄弟,都是出了事就找人乱骂的性子,不知道想办法解决事情,只管在家里逞能。无论是不是我做的如今都这样了,难道您还要带我去负荆请罪么?恐怕人家伯父看不上你的求告呢,有质问我的工夫,您不如好好想想以后怎么办。”
“我这不是找你商量呢么!”蓝泯这才想起自己过来是要做什么,几乎被女儿气忘了,“那你说,你只管说,我们该怎么办?”
蓝如璇轻蔑嗤笑,却也被父亲勾起了一些精神,看向铜镜的涣散目光渐渐收拢,停在左脸掌印之上盯了一会,唇角小小扯了一下。
“伯父那里的墙想必也垒的差不多了,他们那边人多,您派人去拦着也是不抵事的。”
提起这个,蓝泯深感窝囊,没说话。
蓝如璇又道:“垒墙怕什么,这么小的院子,这么矮的墙,放个梯子一跳就过去了,想见祖母有什么难的。”
蓝泯眼睛微亮,“那倒也是,你说的不错。”
蓝如璇却是瞅着他:“您高兴什么,难道您还真要跳墙过去?昨夜还不嫌丢脸么。”
“……”蓝泯被她堵的无话可说。昨夜他去老太太跟前哭闹,的确也没顶用。
蓝如璇伸出手,将铜镜啪的一下扣在了妆台案上,语气里带了戾气,“说来说去,伯父到底是襄国侯爷的身份,他要撵人,咱们就算死赖在这里不走,再也借不了他的名头了。祖母那里浑浑噩噩的不能给咱们做主,说句不好听的,要是她一直到死就这么糊涂着,咱们家再也没有指望。”
她嗓子哑着,这番话说的阴测测的,蓝泯听着都有些发毛,顿了一下才道,“……我怎地不知这个,往日也是仗着老太太偏疼,如今蓝泽成了当家的,上面再没人能说他,我们要想再如往日那样恐怕是难了。”
“作甚要如往日那样,那样难道就好么?借着人家侯爵的风光,事事靠着人家,您自己心里不窝囊?”
蓝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那你要我怎样!”
“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与他们掺和便罢。”蓝如璇道,“这次不管是伯父自己想撵您,还是三丫头害我们,结果都是一样,总之我们是被赶出来了。”她冷哼一声,“赶出来就赶出来,有什么大不了的,和他们在一块时也没得什么好。”
蓝泯气道:“说来说去,这不跟没说一样么。你倒想的轻巧,须不知以后没了他的名头,我们各处产业都要受挫。”
蓝如璇却说:“有什么受挫的?不过就是官面上少了倚靠,生意咱还照做,赚的银钱足够一家子开销了。没了侯府名头,您若是怕有人下绊子找麻烦,花银子给当官的送礼拉关系就是,平头百姓经商不都是这么做。”
蓝泯当然也能想到这点,但是终究觉得不甘心,好好的侯府不能倚靠,偏将他正统嫡子踢了出去,让他跟平头百姓一样在官面上求告,多丢脸,他怎么想都觉得气闷。
蓝如璇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心里在犹豫什么,蓝泯在意的脸面她又何尝不在意?昨夜被如瑾那样羞辱,她只觉得天翻地覆,恨不得也拎了刀过去西院闹上一通,在如瑾身上戳十个八个窟窿才解气。然而她哪有这种机会,自己心里也明白不过是平白想想,于是这一夜辗转反侧,翻肠倒肚,根本就没睡着过,气愤和怨恨越多,心里头越是绝望颓丧,到了早晨就成了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然而,蓝泯过来跟她呛了这半日,惹她生了气发了火,反而渐渐消散了心中的颓废情绪,慢慢恢复了以往清晰的头脑。
看住父亲,她冷笑道:“您也不用灰心,咱们是什么样的人,怎会真和平头百姓一样做生意,只要稳住一段时日,先将眼前度过去。”
蓝泯一愣:“度过了眼前又能怎地,难道你是说……找别的靠山?”
“总算您心里还明白。”蓝如璇点点头,“找到靠山之前,该花的钱花着,该送的礼也送着,暂时维护着各处产业。等日后有了倚仗,自让那些收了咱们礼的人都把钱吐出来。”
蓝泯仔细琢磨起来,要想好好的维持住各处的铺子庄子,自然必须要找官面上的靠山,不然今日这个来白吃白拿,那个来查验货物,谁再下个黑手,生意怎么做得下去。然而找谁呢?以往官面上那些关系都是人家看在侯府的面子上,如今闹成这样,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哪个当官的还会把他一个被踢出来的人当回事。若说新近结识的关系,也是一路上跟着王爷们和蓝泽巴结上的,亦不牢靠。
他突然想起临行前张氏的嘱咐,心中一亮,眼睛不由自主往女儿身上瞟。
蓝如璇见了,微微笑起来,“父亲也想到了?”
蓝泯一合掌,就要起身,“我去找人。”
“等等。”蓝如璇叫住他,问道,“父亲是去宫里找,还是去王府找?”
“自然是先去王府。长平王是现成的,选秀可要等着明年开春,太久了。”蓝泯对于利用女儿找靠山的事情毫无羞耻感,只觉得大有希望,十分有兴致,当着女儿的面也并不忌讳。
蓝如璇点头,“父亲说的是。只是还要叮嘱您一句,宫里关系也不要断了,去王府的事情隐蔽些,别被人知道了,否则万一不成的话,以后别的路也不好走了。”
蓝泯道:“我知道。”他也算脑子转的快,一旦有了出路,从气愤绝望的情绪之中走出来,想事情就有了机变灵巧之处。
蓝如璇抬起手,轻轻抚上左脸红肿的地方,“一切就看您的了。待事成之后,昨夜之仇,定要好好回报他们。三妹妹赏给我的这一掌,我涌泉之恩,滴水相报。”
蓝泯深以为然:“那是自然。蓝侯爷怎么踩的我,日后我怎么踩回去。因为小了他几岁而吃过的亏,咱们都得讨回来。”
他掀帘子离开女儿房间,自回房中将浑身上下都收拾了一番,袖了几张银票在身,又在匣子里翻出一些金贵的小物件,准备用作拜门通融的礼金,然后带上长随们,从东院昨夜连夜开出的边门往外去了。
蓝如璇独自在屋里头默坐了一会,脸上戾气越来越重,最终冷冷一笑,扬声叫了丫鬟进来。“去着人尽快回青州送信,让母亲安置好家里事情之后早点来京城相聚,日后,恐怕咱们就要在这里安顿下了。”
丫鬟品霜听了就是一愣,心里想着,怎么昨夜侯爷撵了这边,今日主子不说收拾东西回青州,反而还要接家里二太太过来。然而她也不敢问什么,只连忙答应了。
蓝如璇又道:“让传信的人不必隐瞒,京里的事情尽都告诉母亲,让她去信跟外祖父那边讨个主意,特意嘱咐着她点,别不把娘家当回事。只跟她说,如今我们不同往常了,日后靠不着侯府的话,一切助力都得用起来,外祖父官职虽不高,但官场上待了大半辈子,总能有些心明眼亮的地方。”
品霜一一听了记下,自去外头吩咐妥当人快马回青州传信。蓝如璇这才端坐在锦凳上,将铜镜重新扶了起来,细细对镜看了一会,然后吩咐丫鬟们进来给她梳洗。
丫鬟们都是小心翼翼的伺候着,端水,持帕,准备暂缓,收拾床铺,每个人轻手轻脚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蓝如璇用泡了花汁子的清水净手净面,拿蘸了香露的牙粉擦牙,然后对着铜镜,不用丫鬟经手,自己拿起脂粉膏黛细细描画容妆。一笔一笔的,将眉画得翠如远山,一点一点的,在唇瓣涂上凝香的红胭。雪脂匀面,香粉染颊,腮上淡淡扫了似有似无的浅晕,镜中人影渐渐明丽起来。
几个丫鬟见了,各自默不作声,不敢多看。只因那左脸上红肿的五个指痕实在破坏美感,配了蓝如璇唇角盈出的诡异的笑,每看一眼,都让人心里发颤。
……
如瑾许多日没歇过午觉了,一来天气转凉,没有了让人昏昏欲睡的暑热,二来亦是因为家中事务繁杂,到底让人无法安枕。然而这一日用过午饭之后,她却不得不去床上歇着,只因身上实在酸痛,腹间发凉不说,一阵阵的还觉得头晕乏力。
这是老毛病,她知道。前世的时候,每当这几日都是如此,概因体质偏向虚寒,一直调理不过来。当年有恩宠的那一阵子,也曾有幸得了许多御医看过,最终开了一堆滋补药品,却是哪个都不顶用。
青苹在床上加了两条褥子铺了,拿了厚一些的锦被盖着,如瑾躺着还是觉着寒凉,又让加了一条薄毯子压盖在脚下。
其实此时天气还不至于用这些东西,但如瑾就是觉着凉,捂在被子里才能舒服些。躺下没一会,碧桃就看见她额上有薄汗,忙说:“姑娘盖太多了吧,都捂出汗了。”
“不多,就这样吧。”如瑾道。前世每一次她都是这么过的,即便是夏天暑热的时节也要裹着棉被睡觉。出汗是不怕的,就怕受凉,被子里稍微钻了些风进去就会引起腹痛。
碧桃上前摸了摸如瑾的额头,又碰了碰手,皱眉道:“姑娘身上真凉,可怎么还出汗呢。”
青苹听了默默出去,没一会拿了一个绒锦裹的汤婆子进来,给如瑾塞进了被子里。碧桃道:“……不至于吧,别把姑娘热着,秋日天气又干燥,小心上火。”
青苹说:“我在家时我娘也是这样,每次都腹痛难受,抱了汤婆子才好些。”
如瑾将汤媪捂在腹间,热乎乎的顿感舒服许多,笑道:“这法子好。”
碧桃讶然:“这时节用汤婆子,冬日怎么办呀?”
“冬日抱它两个三个的,都用滚滚的水灌在里头,肯定能行,府里又不缺这些东西。”青苹说。
如瑾身上舒服了,闭了眼睛,准备好好睡一会养精神。谁知刚有点迷糊的时候,已经退出去的碧桃又进来了,走到床边轻轻叫她,“姑娘,吉祥来了,看脸色似是不太好。”
如瑾一惊,刚迷蒙上的睡意俱都散了,“可是祖母不好?”她夜里跟老太太说了那样的话,就等着这几日的动静呢,一听碧桃的禀报,立时想到这上头去,担忧是祖母受不住出了什么事情。
碧桃摇头道:“她没说,只说给姑娘送吃的,却又不肯放下就走,非要当面给姑娘呈上,奴婢忖度着定是有事。”
如瑾闻言略有疑惑。若真是老太太那里身子出了问题,也不至于这样隐蔽,早就惊动内外院请大夫了。“叫她进来,你们在外守着。”
碧桃点头出去,吉祥很快就掀帘子走了进来。
如瑾打眼一看,见她脸上倒是带着笑,但笑容是有些勉强的,不似往日那样自然。如瑾撑身坐了起来,招呼道:“姐姐请坐,我身上有些难受,怠慢了。”
吉祥手里端着一个小小的食盒,见如瑾起来,连忙将盒子放到墙边半月桌上,快步上前扶住,替如瑾在背后垫了一个迎枕靠着。“姑娘别说这样的话,是奴婢打扰您休息,万望姑娘别见怪。”
如瑾将被子裹在身上,抱着汤婆子捂在腰腹间,收拾妥当了才跟她笑了笑:“无妨的,我也还没睡着。”
吉祥看她捂得十分严实,迟疑问道:“姑娘是哪里不舒服,生病了么?盖这么厚的被子小心上火。”
“无妨,只是受凉了肚子疼而已,捂一会就好了。姐姐可是有什么事?请直说吧。”
吉祥有些吞吐:“奴婢……奴婢的确是有事要跟姑娘商量。”
如瑾问:“祖母可好?”
吉祥顿了一下,“……很好。”
如瑾点点头,料也不是老太太的事,否则吉祥早说出来了。她等着听下文,吉祥那里却半晌没吱声,站在床边颇有踌躇犹豫之色。
如瑾有些诧异,“吉祥姐姐素日爽利,到底是遇了什么为难的事情,连说都不敢说?且请坐下,慢慢说给我听,要是我能帮忙一定不推辞。”
吉祥在床边小杌上坐了,低头又沉默了一会,最终才似下了决心,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来。
如瑾看那荷包做得十分精巧,颜色也鲜亮好看,上头还缀了柔软的流苏,打了细密的结子,便问:“这是谁的,做得好活计。”
吉祥低声道:“老太太给的,里头盛着一些药粉……让奴婢用在一些人的饮食里。”
如瑾目光一凝,细细打量那荷包,鼓鼓囊囊的,里头想是装了不少。
“什么药粉,要给谁用,祖母是清醒着吩咐的还是一时糊涂,而姐姐你拿来说给我听又是怎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