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厮没主意,愣愣怔怔杵在当地,都去看蓝泽。蓝泽比他们更没主意,坐在地上一直就没起来,半张着嘴盯着如瑾,仿佛养了十多年的女儿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檐下红绫灯笼在微风里轻轻晃着,投下一道道晕红的光圈,和四面屋中透出的灯光交错着,将不大的小院照得明亮。如瑾站在房门口青石阶边,蓝泽坐在不远处的地上,父女两个默默相对,一个吃惊难言,一个不屑多谈。
散去的仆婢们各自做事,却无一不抽空就朝这边瞟两眼,院中气氛颇为怪异。
于是,董姨娘突然冒出的哭声就更显刺耳。
“……三姑娘你未免太霸道了些,哪有唆使奴才对父亲动手动脚的,还要动刀……这个家可是侯爷的啊,不是你的。你们这些奴才快放开我……”
如瑾侧目看飞云:“怎么,我让堵了她的嘴丢回房里去,这许久还未做成么,容得她在此聒噪。”
飞云几人刚才去拽董姨娘,却不想她看起来娇弱其实颇为难缠,被她拼命挣扎着半日没捆成,又夹着蓝泽在一边恐吓训斥,几人也不敢太放肆。待到后来如瑾出门行了这一番事,飞云几个更是被吓呆了,一时忘记手中的差事。
此时被如瑾一问,飞云醒悟过来,带着几人又赶紧忙活起来,拽的拽,捆的捆,也不顾忌蓝泽了,只比方才又用了许多力气,董姨娘挣扎了几下只得束手就擒,被捆得结结实实。
她不免哭得更悲惨:“侯爷……侯爷救救妾身,妾身被奴才如此羞辱,您说句话啊……”
蓝泽犹自坐在地上发愣,听见她喊,只转头看了一眼,似乎还处在震惊过度的迷惘状态,又愣愣的将头转了回去。
董姨娘急了,见这边不奏效,改为冲着如瑾喊:“三姑娘,我好歹是你庶母,你怎可……”
如瑾冷笑一声打断她:“就凭你,也配让我称一声‘庶母’?”
扬脸看一眼飞云,飞云醒悟,连忙掏帕子堵了董姨娘的嘴,让她呜呜咽咽再说不出话来。如瑾这才接着道:“庶母可不是你自封就能成的,得看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体面,够不够这个斤两。好端端的主子你不愿意当,整日阴损抽冷子害人,还敢来我跟前充庶母?若不是念着四妹和三弟,今日在这里我就替母亲打了你,你又能奈我何?”
董姨娘瞪着眼睛,呜呜呜含糊不清说着什么,如瑾一挥手:“扔她回房,好好的看住了,别让她再出来聒噪。”
飞云几个推推搡搡的将董姨娘弄回了厢房,留下两个人看着,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如瑾转过头,无意间却看见通向前院的小门黑影里,蓝如琦孤身一人静静站在那里,不动不言,恍若一尊雕像,也不知站了多久,看见了多少。看到如瑾望过来,蓝如琦轻轻转身走回了前院,幽魂似的。
如瑾知道方才处置董姨娘一定伤了她的心,但事急从权,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便丢开手不去管她,又朝那几个小厮看了看。“你们还不出去,留在这里等着我亲自动手?”
她手里带血的尖刀尚未丢掉,脖子上仍在淌血,这样冷森森一句话立刻将几个小厮吓了一跳。如瑾皱眉指了几个婆子:“去,将他们轰走。”
几个婆子不敢怠慢,纷纷上前推搡着小厮们出去。几个小厮此时也不似来时那么气势汹汹了,看看地上蓝泽不理会,就半推半就地装作被婆子推了出去。
于是就只剩蓝泽愣在地上坐着,贺姨娘看不像话,赶紧上前扶了他起来,又柔声劝他暂且离开。蓝泽打眼看了看秦氏房中明亮的灯火,又看看房门口持刀而立的女儿,半晌一声苦笑,长长叹了一口气。
“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
一甩袖子,他连声哀叹着迈步朝外头走了。贺姨娘连忙劝慰着跟了上去。
院中这算暂时清净了下来。何刚转头问:“姑娘?”
“你且在此守着,暂不要走。”如瑾吩咐丫鬟端了一把椅子堵在房门口,自己坐了上去,手中尖刀仍是不肯放下,是要一直守着。
碧桃孙妈妈几个急忙围过来,细看了看如瑾脖子上的伤口,赶紧打热水找药膏忙活着给她清理。“姑娘且忍着点,我把血迹给你擦干净了好上药包扎,会有点疼,你要是忍不住就掐我的胳膊。”孙妈妈轻轻拿了蘸热水的湿帕子擦拭如瑾脖颈,又拿酒来擦了一遍。
碰到伤口的时候的确是疼,如瑾却笑了笑:“有什么忍不住的,割都割了,还怕上药?”
孙妈妈心疼不已:“姑娘以后可别这么干了,吓死人了,你看看这伤口多凶险,要是再往里……姑娘你可爱惜着点自己罢!”
“再凶险也险不过母亲。”如瑾叮嘱几人,“一会吩咐下去,方才的事不必让太太知道详细,免得她又担心我。”
几人答应了,碧桃又忍不住道:“姑娘要是不做这些危险事,太太哪用担心。”
“我不做这些,难道任着母亲在那里受苦么。”如瑾看看前头何刚持刀挺立的背影,无声叹了一口气。
她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尤其是外院,否则何至于自己以身犯险。
在青州时,外头就只有小三子和品霞的表哥,暗暗查探事情还可以,大事上全不顶用。此番上京那两人却又未得跟来,要不是路上偶然发现何刚,刚才又让谁来帮她?
“好了,姑娘,包上了可别再乱动,好好的养着。”孙妈妈手脚利落将如瑾脖子缠了几圈白纱,如瑾抬手摸了摸,不免失笑:“真严实,要是冬天正好挡风。”
孙妈妈几个想笑却又是心疼,皆是皱眉。如瑾抬眸看见端水的碧桃,想起方才打发她去做的事还未得结果,便挥手遣散了其他人,独叫她到跟前低声细问:“可曾在凌先生那里打听到什么?”
碧桃看看四周,低语回禀:“先生说,从太太脉象看来,若不是日积月累凝成的病症,就是突然用了与胎有损的东西。”
如瑾握刀的手紧了几分。
日积月累自然不是,母亲一直好好的,至于突然用了与胎有损的东西……如瑾将孙妈妈叫到跟前,“这两日母亲都碰过什么,吃过什么,您仔仔细细回想一遍,一定不要放过每个细微处,都要一一核实了来路。”
孙妈妈郑重点头,叫了飞云过来,两人开始认真回忆。
如瑾坐在椅上,等候着孙妈妈的结果,也等候着屋中的结果。一番闹腾已经过去了许久,凌慎之那里却依然没有动静。院中灯火通明,抬头看去,天上无星亦无月,从下午起就沉着的乌云依然挂在那里,夜风偶尔吹动了灯笼,带着些微的水气。
院子里是平静的,虽然经过那样的闹剧之后,这份平静有着人人心知肚明的虚假,但所有人也都自愿或被迫地努力维持着。侍立的,做事的,下值休息的,丫鬟婆子们俱都安分守己。东院和前院乃至外院,自然也都是没有什么声音。
于是如瑾就听见外面街上更鼓响。一声接一声,远远的传近,又渐渐走远。
“是子时了。”如瑾回头看看母亲房中依然明亮的灯火,担忧渐甚。凌慎之说过约要小半个时辰,可是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了,怎地还不曾见人出来。
孙妈妈知道如瑾的担心,她自己也是担心,终于忍不住道:“我去看看。”说罢轻手轻脚开了门,掀帘走了进去。
如瑾不能去,她还得在门口守着。尖刀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她捏在手里,一刻也不曾放下。
京城里的更鼓在每条街上敲着,传进一家家一户户,也传进皇城正中心高高红墙围起来的宫城。宫里自然也有司夜内侍打响的更鼓,比外面的更稳更沉,多了几分皇家雍容睥睨的气度。
声音传进勤政殿中,御前侍立的老太监康保抬了眼皮,看向仍在伏案批折的主子。一身明黄团龙绣袍的皇帝眼睛微微眯着,飞快浏览着每一道奏折,有的嗤笑一声就丢到一边,有的却要捧起来反复看好久。
“陛下,子时了,奴才伺候您歇着?”在皇帝又将一道折子扔掉后,稍微停顿的间隙,康保试探着出声。
皇帝咳了一声,康保连忙将案边温热的燕窝粥奉上:“您歇一会。”
皇帝多年劳于政务,患有咳疾,太医署想了一些滋补的药膳药食,这燕窝粥就是每日必备的东西,补肺养气最是平和。皇帝接了,两口饮尽,将碗放在一旁又拿了奏折。却与适才那些不同,是本蓝绒素面的,康保扫了一眼低下头去,知道这是政奏之外的密报。
“这蓝泽却也并没有愚蠢透顶,朕还以为他是个愣头青。”皇帝扫了折子两眼,嗤笑丢开。
康保不敢接口,皇帝却伸个懒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随口吩咐道:“罢了,去传旨,明日一早赐他上朝谢恩。”
“是。”康保应了,见皇帝有休息的意思,连忙招呼殿中侍立的小内侍们上前伺候,又殷勤禀道,“陛下,云美人在外候着哪。”
皇帝一愣,这才想起今晚似乎是召了人过来侍寝,后来看折子一时忘记了。“云美人……”他想了一下,随手翻的绿头牌,当时并未注意到底是谁,此时努力回忆,却怎么也记不起来,遂问康保,“她是哪一个?”
康保赔笑:“是上次选秀入宫的,平临府一名百户家出身,您还未曾召见过哪。”皇帝当政多年,三年一选秀,宫中妃嫔无数,有许多都没有召幸过,眼看着下轮选秀就要开始了,上次选进宫里的云美人却连龙床的边还未沾过,却也不是奇事。
皇帝一笑,不甚在意,只道:“让她去西殿候着。”
康保打发小内侍去了,见皇帝心情似乎不错,笑着凑趣道:“您今儿高兴,云美人算是走了运,总算熬出来了。”
皇帝看看他:“你怎知她就能熬出来。”
康保赔笑:“云美人小家碧玉,兴许能入陛下的眼。”
“呵,你收了人家多少礼,敢在朕跟前下这个保。”皇帝迈步朝西殿那边走。
康保连忙跟上告罪:“奴才可不敢做这些事,看陛下高兴哄你您几句开心话罢了。”
皇帝一笑:“那你还不如去哄襄国侯。”
康保眼珠一转明白过来,口中却道,“襄国侯做了什么事让您龙颜大悦?奴才可真要去谢谢他,陛下高兴可是奴才心心期盼的。”
虽然燕朝祖宗定下的规矩,内官不得干政,但皇帝偶尔兴之所至也会随口跟身边人聊上一两句,毕竟外臣不似内侍日日随在跟前,想开个心或者发个牢骚,若还要去宫外传人进来说,那等人进来,什么兴致也都没了。
见康保问起,皇帝知他口风严谨,也不隐瞒,就道:“明日他上朝谢恩,朕怎会不悦。”
康保日日伴驾,大略知道一些底细,也惯会揣摩圣意,遂笑着接口道:“奴才似乎是有点明白了……襄国侯爷越是风光得意,几位阁老越是看不过眼。”接下来的话他却识趣没说,只这些已经让皇帝夸他了。
“你很灵透,若是外臣,朕一定让你入阁辅佐。”
“陛下谬赞,奴才不过是日日耳濡目染,学一些小机灵罢了,哪里及得上陛下您一根头发丝儿。”康保顺势拍一记,见皇帝有谈性,又凑趣相问,“只是这些日子您冷着蓝侯爷,怎地突然又要召他上朝了?”
皇帝笑道:“他这几日在京中所作所为甚得朕意,今夜他家夫人怀胎凶险,他却不敢进宫请御医,如此之良臣,朕怎可不加礼遇。”
康保呵呵赔笑,说话间已是走到了西殿门外。
一重重轻纱幔帐逶迤垂地,碧波万顷灯台上明光点点,瑞脑销金,甜香欺近,环佩叮咚中鹅蕊宫装的女子回眸盈盈一笑,俯身跪拜下去,金英翠萼的柔光晃了皇帝的眼。
“潋华宫美人云氏叩谢天恩。初承恩泽,万乞陛下垂怜。”
康保看看皇帝脸色,朝着一众小内侍轻轻招手,无声退了下去。
春恩殿内,锦绫红浪,高天夜幕,铅云四合。第一声闷雷隐约响在天边的时候,宫墙外数里之遥的长平王府内,丝竹管弦正在彻夜而鸣,盖过远天雷音。
长平王敞着衣襟,以手支颐,斜倚在露天凉棚之内。湘妃榻上枕屏静立,玉盏清酒微漾波光,几名少女或抚琴或吹笙,纱衣飞扬,在榻前千娇百媚地施展技艺。佟秋雁跪在一旁,做的仍是她最拿手的烹茶之事。
长平王听着丝竹,半眯了眼睛,昏昏欲睡。夜风一阵急似一阵,卷过花木竹影,簌簌而响。风里的水气越发重了,该是雨落在即。
“王爷,可要回屋休息,夜里风雨无定,莫要受凉才是。”佟秋雁捧茶近前,轻声劝告。
长平王只接了茶,不理会她的言语,佟秋雁只好静静退下。片刻之后,青衣小帽的随从贺兰却匆匆跑进凉棚之前,未待禀报,长平王已经抬眼,挥手召他进来。
佟秋雁跟在长平王身边几月时间,仍是不太习惯他的做派,轻易就让男仆进内院跑来跑去,一见贺兰进来,连忙侧身稍作回避。
长平王对此不以为意,斜睨她一眼不做理会,用目示意贺兰开口。
贺兰压低了嗓子,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禀道:“襄国侯蓝家夫人有胎漏之象,蓝泽满街找大夫,后有青州故旧进内诊治,蓝泽为此与嫡女冲突,被轰出内院,现下蓝夫人情况不明。”
长平王眉目一挑:“什么冲突?”
贺兰将事情细细回禀一遍,长平王半晌不语,最终笑了笑:“好烈的性子。”又道,“功勋卓著的襄国侯爷竟然满街找大夫,呵,他不曾递牌子请御医么?”
“不曾。”
“他这胆子真是小得可怜。”长平王随口评价一句,用杯盏敲了敲竹榻,思量片刻,点头笑道,“行事没有章程已是无谋,再加上胆小如鼠,父皇的疑心也该淡了。”
贺兰皱眉思索,“王爷是说接下来……”
“接下来该是他襄国侯家风光无限的时候了。”长平王坐直了身子,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随手丢了玉盏在地,突然叹一口气,“他越是风光,我越是不能啊。”
贺兰没明白这“不能”是什么意思,却也不敢多问,长平王挥手遣退了他:“去吧,蓝夫人那里有了消息只管来报,无论何时。”
贺兰躬身而退,须臾转过廊角不见了。乐伎们一曲奏毕,再开一曲,却是《关雎》。长平王一皱眉:“都下去。”
乐声戛然而止,少女们抱着乐器匆匆退下,不敢多留。佟秋雁乍着胆子试探相问:“王爷您……可是要歇了?”
长平王状若未闻,默默盯着凉棚下悬挂的四角流苏宫灯出神。远方天际一声闷雷清晰传了过来,风卷落红,雨点滴滴终是洒落在地。
噼噼啪啪的雨声响在凉棚顶端,长平王抬头看了看,和衣倒在榻上。
“王爷?”佟秋雁开口。
“你也下去。”
长平王闭了眼,听着雨打竹帘稀稀落落,就这么睡了。
……
池水胡同蓝家小院,第一颗雨点滴落在地的时候,如瑾叫了何刚退回廊下,“别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