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的时候,南山居檐下几盏羊角灯次第点着,在风中微微的荡。屋中也掌了红烛,灯芯边撒了安神的香料,燃起来,满屋满室的甜软香味。
“老太太,方才底下丫头们议论,五姑娘今儿下了学去大姑娘那边,好像也是被赶出来的,回去时脸色十分不好。”屋中并没有侍立的丫鬟,钱妈妈亲手剥了果子递上,在蓝老太太耳边低声禀报,尽量将语气放得柔柔的。
老太太脸色一沉:“在三丫头那里讨了没脸还不够么,又去闹腾大丫头,吃的猪油太多了吧!明日起禁她的足,学也不要去上了,圣贤道理没学会多少,尽学了些歪门邪道的心思。”
一旁坐着进府来请安的钱嬷嬷,自从三月三之后,她进府的次数越来越多,此时就陪笑劝解:“您别为这点小事动气,小孩子们遇事不知思量,难免有些顾头不顾尾的时候,您细细地教导着就是了。”
“人若是笨,怎么教导也无用。”老太太苦笑一声,揉了揉额角,“你看她那两个姐姐,哪一个用我教导了,还不都是百伶百俐的心思,尽皆让我吃惊。”
说着,老人家面上露出疲惫的神色,额头眼角的皱纹越发深了,花白鬓发在烛火中明暗着。钱嬷嬷叹气:“既然决定了让五姑娘顶着,您就把别人放下吧,别总在心里翻来覆去的。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您最近越发睡得少了,人眼见着也瘦了许多,何苦呢,由着她们闹腾去。”
“我倒宁愿自己是个呆子聋子。”老太太这才接过钱妈妈手里的果子,拿在手里却也没吃,只向着钱嬷嬷摇头,“这么大的家业,一点点看着它从无到有,一点一点攒起来的,若由着她们去闹腾,或许等不到我死就败没了,我怎能放心的下。”
只有在最贴心的婢女跟前,蓝老太太才会卸了在子孙跟前保持的威严态度,发出这样那样的感慨。钱嬷嬷也深知主子脾气,除了自己的话,恐怕别人说什么都不管用。见老太太面露凄苦,她便试探着,笑着说出心中藏了许久的思量:
“老太太,且容老奴说句僭越的话。这些年您是关心则乱,一味地疼宠儿孙,却是有些过于顺着他们的性子了。以前有您镇着还好,近年来您不舒服的时候多了些,难免精力不济,老奴身在府外冷眼看着,有些人心思已经乱了,行事也越发不妥当。譬如这次的事,从门禁到内院,可不就是因了有些奴才蠢蠢欲动的缘故,才生出这许多错漏。”
蓝老太太静静听着,半晌长出一口气,徐徐道:“若是半月前你跟我说这些,恐怕我也是要恼你的。”
钱嬷嬷体谅地笑笑:“那您现在可想明白了罢。”
老太太再叹一声,神色颓然:“最近夜里睡不着,我时常翻来覆去的思量,想是想明白了,可……”
“老太太,当断不断,必生其乱。”钱嬷嬷站起身,走到老太太跟前循循劝谏,“您最是雷厉风行的脾气,上了年纪心却越来越软了。之前您让我们狠狠地查,老奴还以为您要拿出年轻时候的手段来,谁想到越接近真相的时候,您反而不让继续查了。老奴明白您是怕查出了底细平白伤心,可容老奴问您一句,您面上装作不知道,心里就真的不知道了么?若是真不知道,这些个彻夜难眠的夜里,您又是为了什么?”
蓝老太太怔怔地看着自己从小到大相伴的侍女,眼角一颤,竟落下一滴浑浊的泪。钱妈妈连忙低下头去,静静跪倒在地。钱嬷嬷回头看了媳妇一眼,低声道:“你出去吧,我和老太太说说体己话,告诉家里今儿我不回去了。”钱妈妈应声而出,一路出去时将沿途门扇尽皆关闭,又细细叮嘱了堂屋门外看守的丫鬟几句才走。
钱嬷嬷坐到罗汉床边的脚踏上,像以前做婢女的时候一样,伸手在老太太腿上轻轻的揉着,同样染了霜华的鬓发映着烛光,一丛一丛的银丝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