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黑漆八仙桌后的条案上,老旧的自鸣钟慢条斯理地响了起来。
夏日上午那虽耀眼却尚未开始变得炽热的阳光从玻璃窗户透进来,将身形略显消瘦的少年笼罩其中,在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砖墁地面上投映出长而清晰的倒影。
冯平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皱巴巴的大裤衩子,呆呆地倚坐在布面折叠沙发床的靠背上,充耳不闻地任沉闷却不失悠扬的钟声响过九下,并没有转头看上一眼的意思,只是双目无神地盯着对面的红漆木制三门大衣柜,柜门上镶嵌的半身玻璃镜里,一个头发长而凌乱得几乎遮住眼眉,面色略显苍白的少年同样一付形神呆滞,大梦初醒的样子。
那是多么漫长而逼真的一个梦啊……
冯平看着镜子里稚嫩的面孔,眼神渐渐失去了焦距,梦里那漫长而艰辛的经历如走马灯般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从小好勇斗狠,在体校武术队度过了小学和过半的初中生涯,因文化课底子太差,中考失利,在县办职中混了三年;酒后斗殴,失手伤人过重被劳教两年,解除劳教后远赴他乡闯荡;经媒人介绍,与妻子相识、恋爱、结婚,到本县一家民企钢厂当工人,学技术,学工艺,学设计,跳槽,再跳槽,继续跳槽,捣腾配件加工厂,直到那年冬至前夜玩游戏时因意外触电而昏迷……
“这不是真的……”冯平弯下身子,双手捂脸,喃喃地对自己说。
如果可以,他更倾向于相信自己仍处于触电后的昏迷中,眼前的一切才是梦境,这一屋子的老式家具,这栋早在92年便已被拆为平地的老宅,还有这具年轻得过分的身躯都只是自己躺在病床上凭空幻想出来的——毕竟为之奋斗了近半生的恬静生活旦夕间被倾覆,从他的心理上来说实在是无法接受,至于昨夜还是雪花纷飞今晨却夏日炎炎,这种感官上的巨大落差反而被他无意中忽视了。
然而给牙齿紧咬着的唇上传来的痛感和丝丝腥甜却明白地告诉冯平,30多年的人生经历不是梦,眼前的一切也不是幻觉,唯一能把二者联系到一起且看似合情合理的解释是……
老子重生了!
冯平深深地叹了口气,抬眼看看墙上挂的月份牌,1990年6月23日,农历(闰)五月初一。
这一年,冯平16岁。
这一年,苍井空还是处女,冠希还没有照相机……岁月还不是杀猪于无形的刀,紫葡萄只是一种水果,黑木耳也只是蔬菜……
摇了摇脑袋,把这些杂七杂八且不切实际的想法抛诸脑后,冯平忽地省起,醒过来好一会了,还没见到同样年轻了20多岁的爹娘。
“娘~!”他提起嗓门喊到。
半晌没人应声,只有院里梧桐树上的夏蝉有气无力地“吱~”了几声。
侧头想了想,老爹冯长军此时应该还在南猪厂干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勾当,老娘刘淑云估计也在猪厂等着收拾新下来的蹄膀和下水呢吧?
今年刚满40岁的冯长军没赶上好时候,因为时代动乱的缘故高小毕业后没继续上学,在街道生产队当了几年保管员,赶上生产大队——那时还不叫街委会——响应镇里号召筹办生猪养殖屠宰厂,因为跟岳父学过些杀猪宰羊的把式,顺理成章地进了猪厂工作,工资收入虽然微薄得紧,却有着近水楼台的优势可以买到低价的生鲜猪蹄和下水,加上冯平母亲家传的卤煮手艺,倒也支撑着一家四口的日子过得尚算红火——那台黄河牌20英寸平面直角彩电便是极好的佐证,即使是托大伯从供销社走的内部职工价,也要近两千块大元,绝对不是这个时代的普通工薪家庭轻易舍得去购置的。
如果不说出去,谁能想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公务员平均工资只有一百多元的时候,在街头摆个卤煮摊儿能有每月七、八百元的收入?
被阳光晒得有些皮肤发烫,冯平随意扯掉纠缠在腰间的毛巾被,趿拉着塑料拖鞋下了地,走到镜子面前站定了,屏息蓄力,没有一丝赘肉的胸腹立刻显得沟壑分明,虽然不像健美或拳击运动员那样拥有近乎完美的肌肉轮廓,却也称得上线条分明,如果不是面色有些差,倒也算得上阳光少年呢。
自嘲地笑了笑,冯平回想起昨日宿醉经过:刚刚经历过中考的他和几个死党为了庆祝初中毕业脱离苦海,在自个儿家里整了点酒菜,学着大人的样子吆五喝六地热闹了半宿,具体喝了多少记不太清,好像还发了阵子酒疯,直到挨了老爹几巴掌才老老实实地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