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人言辞凿凿地说,那人身上长满了毛,白色的长毛。眼睛是红的,被火照到了会一闪一闪泛出红光。
那不是魃么?天灾出魃,还是魃惹来天灾,自古传说有之,却从没有一个正解。
也有人说,某天夜里,一行人喝多了无意中经过了那片区域。人一喝多便糊涂,人一糊涂便热闹,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走着,于是身边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人来也无知无觉。
直到道路渐渐僻静,人的酒意渐渐清醒。内中有一人道,好痒,好痒。
什么地方痒?
问他,他也不答,只低头一个劲地在身上挠。
挠着挠着,身上突然掉下一块皮来,掉皮的地方噗的声钻出一团灰灰白白的羽毛。
众人大惊,一声冷汗,于是更加清醒,不约而同站定脚步看着那个挠着痒的人。只见他一边挠,一边慢慢脱下衣服裤子,然后继续挠,挠过之处,皮像干裂了的番薯皮般遇风而落,并且同时从那地方钻出一捧灰白色的羽毛来。直把众人看得两眼发直嘴不能言,他突然仰头一声大啸,张开满是羽毛的两条臂膀扑楞楞就飞上了天……
种种。
越来越多,越来越神乎其神的谣言,不是没有传到朱允文的耳里。纵然很多时候他就如同一个聋子,传言一被传得太多,于是也就成了透风的墙。
只是听就听了,如同千百年来充斥在这个城市、这个国家里的许许多多的传说和谣言一样,朱允文觉得没什么好去理会的。那时候伴随着那些奇怪谣言的,还有这座城的一城之主朱允文嗜好男风的传闻。
传闻说他已有五年不近女色。
传闻说他对狐仙阁老板,那个国色天香的红衣男人沉迷得不可自拔。
终日留在寝室,同卧一榻,恨不能日日与君好,仿挥刀断袖之故章。
种种,说得活灵活现,说得好似那些人都亲眼所见。
好笑。而对此朱允文亦不去理会,理会又能如何。
他只是喜欢躺在床上听红老板弹琴,看他弹琴时发丝飘动,衣裾翻飞的风韵。而很多话,是他在这座城市里同任何人都无法畅所欲言的,唯有红老板。
他和红老板谈起过金川门,谈起过李景隆,谈起过那些曾受过自己无数恩惠,却在大敌当前时轻易抛弃了自己官员。
他问:他们缘何要负我,天可明鉴,我朱允文向来待他们不薄。
也许王爷给的,并非是他们所想要的。对此,红老板如是回答。
他沉默。
这年正月,筝娘死了,那个不满二十却已经一头白发的女孩子。
死的那晚她已在床上挣扎了一天一夜。不断地尖叫,不断地哭泣,不断地咒骂。咒骂这座城市,咒骂当今天子,咒骂身边的侍女,咒骂朱允文……
她恨,恨朱允文让她在这样寒冷的一座城市里怀上了他的孩子,恨那个孩子在她用尽了一天一夜的全部精力后,仍然顽固死死守在她的腹腔里。而最终,在一声长长的,如同某种刮擦般尖锐的呻吟声里,她咽了气。
死的那刻,筝娘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瞪着头顶上方,仿佛那两颗无神的眼眸里满满充斥着她活着时的盛怒。身上和床上全是血,白色的头发压着血色的床,连带房间里也充满了血的浓腥,铺天盖地,压得那些年轻的少女失声痛哭。
长久以来,朱允文始终不明白是什么让筝娘这个原本如花般快乐天真的女孩一夕间白了头发。
他也无心去弄个明白。
只知道,这女孩对这座城有着同他一样的恨,也知道这女孩恨着自己,不论是过去从不去碰她,还是后来当她是条狗般压在身下。所以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她,要她,他喜欢把她当成条狗一般地要她,那感觉就好象在听红老板弹奏高山流水。
筝娘头七那晚,有人说看到筝娘回来了。
他们说筝娘一定会回来的,因为她死得怨。她的胎位是正的,她的身体年轻而健康,所以,她不是难产而死,她是被血抱鬼缠死的。
那时候至少有三个以上的侍女,趁朱允文不在的时候,对着众人发誓说,她们曾见到过血抱鬼。就在筝娘临产的前一晚,她们见到过一个一身红衣的陌生女人曾经出现在筝娘房间外的屋檐下。
据说那个女人头发很长,手里提着只血红的包裹。
但后来发现那个所谓的筝娘并不是筝娘阴魂不散。
那其实是朱允文的另一个妾,云锦,一个沉默得几乎令人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女人。
自来到这座城市后,这女人就一直是深居简出的,同其他妻妾不一样,她几乎从不在朱允文眼前露面,就好象这座冰封的城市,你看得到它,却感觉不到它,因为它淡得令人麻木。
可是那晚却张扬得叫人吃惊。
她穿着筝娘活着时,或者说还在金陵那段最无忧无虑的日子里时最喜欢的一身衣裳,粉色的锦缎,大红色的绫罗披肩。长长的头发用一根长长的簪子绾着,赤着脚,在走廊几乎无温的地板上来来回回地走,走到两脚发青。
然后被人带进了朱允文的房间。
那时候朱允文和往常一样在听红老板弹琴。红老板弹得不动声色,他听得亦不动声色。直到一曲弹完,他问云锦:
“你在做什么。”
云锦不答,只笑吟吟望着他,然后从头发上拔下簪子,在一头长发水泻般滑落下来的时候用力刺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