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始三年,南顿县。深夜。
县衙的后室,屋子里的陈设已经很陈旧了。斑驳的书桌缺了一条腿,用半块碎砖垫起。桌上一个破笔筒内插着的几根毛笔,也已经秃了大半。
角落里摆着一张长榻,榻上正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
长年的病痛已经折磨了他太久。深深凹陷的眼窝与两腮,稀疏得可以数清的胡须,昏黄浑浊的双目半开半闭,努力想要看清身前的两个身影。
一个,是高大健壮的英俊青年,面目如刀砍斧凿般轮廓分明。他的一头长发没有绾起成发髻,而是扎了一条凌厉的冲天辫子,竖起半尺之后,再如瀑布般在身后洒下,一直垂到腰间。原本应该是宽松的长袍,穿在他的身上,却丝毫不显飘逸,而是被充满了爆炸力的肌肉撑起,紧紧绷在身上。
只是原本不羁的神色,此刻却在脸上半点也找不着,而只剩下了深深的哀愁。
另一个,则是不满十岁的幼童,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被身旁的青年紧紧握着左手。
他紧紧咬着下唇,泪水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努力着不让它落下来。
“快……快到时候了……”
刘钦剧烈地喘息了两声,艰难而吃力地伸出手,想要触碰榻旁青年的脸。
那是他的长子刘縯。在身旁被牵着的,是刘钦的次子,也是刘縯的弟弟刘秀。
刘縯默然蹲下身,将脸凑近,伸出手握紧了父亲那只如枯竹一般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
“对不起……没能给你们兄弟俩,留下些什么东西……”刘钦双目黯然,嘴唇轻轻翕动:“爹……无能……不能照顾好你们长大了……”
“我死以后……回……回舂陵,去找你们的二叔吧……他……他能……照顾好你们兄弟俩的……”刘钦鼓动了好几次胸膛,才勉强将这段话讲完整。
“二叔?”刘縯皱着眉头,轻轻哼了一声:“爹,我已经十八岁了。”
南阳舂陵,虽然算是一家的祖籍,但早年便背井离乡的刘钦,和那里尚有往来的,也只有亲弟弟刘良一人了。在刘钦心里,那应该算作一个可以托付的对象。
“可……你弟弟才……八岁!”刘钦用力睁大眼睛,挤出身体里最后的一丝力气,握着刘縯的手紧了一紧:“就算……就算你能照顾好自己……那他呢……他怎么办!”
“阿秀那么乖,我一个人就能带好他!”刘縯话刚出口,就看见了父亲紧紧咬着牙关,脸上的肌肉也因焦急而扭曲。
但父亲已经再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口中发出嗬嗬的呼叫声。刚才的激动,已经彻底耗尽了他最后的一丝生命力。
“是……孩儿知道了……孩儿会带着阿秀,去舂陵,找二叔!”刘縯连忙用力握紧了父亲的手,而另一边的右手,也将弟弟刘秀的手紧紧握在了手心之中。
母亲已经在三年前病故。那之后,这个家里就只剩下父子三人了。
而现在,父亲也即将离开他们两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刘縯绝不想让他抱着遗憾离去。
三个人手拉着手,连成了一体。刘钦看着刘縯坚毅的脸,以及仍旧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刘秀,勉力挤出一丝微笑。
然后,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刘縯感受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在那一刹那瞬间一轻,失去了最后的一丝力量。
这个世界上,终于,只剩下自己和弟弟了。
刘縯握着父亲的手,在自己的脸上又摩挲了两下,随后轻轻地放回他的胸前,才站起身来。
身边的弟弟依旧紧咬着下唇,然而泪水却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地滑落下来。
刘縯强忍着泪水,对着弟弟挤出一丝微笑,将他抱在了怀里,向着门外走去。
纵然在南顿当了三年的县令,但刘钦却实在没有留下什么余财。父子三人,向来过的是最清贫的日子。
何况,如今的世道,谁活得不艰难?